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3-1 09:03 编辑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庄插队落户。那时国家物资匮乏,城市里几乎所有食品都凭票供给,连黄豆芽、豆腐都要凭素食票排长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稍稍增加些数量。家家户户过年吃的都一个样,只是烹制的方式不同而已。农村和城市分配方式不同,一个村庄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产单位,只要年成好,村里当家人会动脑筋,社员们团结又能吃苦,就能基本满足全村人的食物需求,甚至比城市还要好。 城市里的人往往以为在农村过年是最热闹的,其实不然,最热闹莫过于春节前的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有分红、做年糕、杀猪宰牛,都是为过年作准备的活动,尤以做年糕为重头戏,是南方农村传统的最隆重的集体大联欢。 先是分红,将辛苦一年的收获除去口粮、预支、实物分配之后,最终以现金方式分到每户人家。分红之前,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议论着、算计着自己能领到多少钱。如果这一年风调雨顺,生产又经营得好,分到的钱就多,个个笑逐颜开。若是碰上歉收的年份可就惨了。记得有一年“烂春”,油菜籽收不上来,每个人只分到1斤2两菜油,吃一年怎么够?有的人家吃的人多做的人少,辛苦了一年,到头来收入还抵不了口粮钱,分不到钱还倒欠着,这叫“倒挂”,意思是欠的钱在帐上挂着,等以后有能力了再还。 分完红后着手准备做年糕。方言叫“搡年糕”,“搡”的原意是用力推,引伸为把东西重重地放下,即是用力捣年糕的动作。 第一步是将当年的粳谷挑到机房轧成米,一般轧两次,有的人家要送城里的亲戚,会要求多轧一次,这样轧出的米更白,年糕的颜色会比别人家好看些。那几天机房里热火朝天,机器昼夜不停,挑担进出的人川流不息,就像赶集一样。 第二步将轧好的米挑到河边淘洗,用水浸透后轧成米粉,再挑到做年糕的灶间去。在过去没有机械的年代里,米粉是人工用石磨磨出来的,这种年糕叫“水磨年糕”,极其费时费力,据说比机械加工的口感更细腻一些。 做年糕的地点选在祠堂,堂前旁边搭起一座蒸米粉的三眼灶,放上一口石捣臼,祠堂内临时支起一排排木板铺就的长板桌,两边坐人,这是做年糕的全部设施。 等三眼灶升起了火,灶门口装着米粉的箩筐排起了队,各个岗位上的人都到了位,一年中最热闹的做年糕的序幕就此拉开。 做年糕是一项群体性劳动,一家一户是无法完成的。灶间里要有一个有经验的蒸头师傅,他会根据蒸汽窜上来的程度陆续添加米粉,将一桶桶米粉蒸熟;外面要有一班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用石捣杵搡蒸熟的米粉;还要有一个在石臼里不断翻动糕团的人;最后还要有一班手搓年糕的人,糕团冷却就做不成年糕了。 一户人家的年糕做得是否顺利,暗示着来年的运气,要是做成夹生年糕,或者年糕发红变色都会让人心里恐慌。“年糕”的谐音中蕴含着“年年高”的意思,人人都指望自家的年糕做得顺当。前人有诗:“年糕寓意稍云深,白色如银黄色金。年岁盼高时时利,虔诚默祝望财临。” 说的就是种田人对美好生活的企盼。 最危险的工作要算在石捣臼里翻米团的人,每当石捣杵落下之前,就要在捣臼内翻动一下滚烫的米团,这个动作必须在捣杵一起一落的间隙完成,不能坐也不能蹲,只能半弯着腰,偏着脑袋随时避开头上落下来的石捣臼,没有一定的腰劲和手臂伸缩的速度,那个几十近重的石家伙砸下来可不是玩的。 蒸头师傅将滚烫的米粉倒入捣臼,这时,一股稻米特有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堂前,熟米粉松而不黏、香气沁人心脾,和平时糕点口味完全不同,是稻米最原始最天然的结晶,但凉了就是另一种味道了。这时,每个人都会挖一块放在嘴里尝一尝,不由自主地道一声“真好吃呀!”搡年糕的人一边口里嚼着香喷喷的熟米粉,一边拿起石杵来,先轻轻地将米粉糅成一团。成团之后,才逐步由轻到重地搡起来,直至最后高举起石杵朝那米团尽力砸去,庄稼汉原始的勇猛在这里得到发泄。“嘭、嘭……”有节奏的撞击声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传到田野远处,给了种田人无比的喜悦和希望。 家家户户都在为做年糕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千百年来,种田人就是为了这个理想而世代努力的。石臼里的米团越搡越粘,越来越韧,到后来泛出光来,表明米团已经成为年糕团,可以出臼了。翻米团的人从石臼中捧起年糕团,放到长板桌上,掐成一段段分给大家。于是,大家便赶紧再分成一个个小团,又将小团在桌子上搓成长条,做到粗细长短基本一致,然后五六条为一层,横竖层层叠叠码成立方型。要送人的年糕再加一道工序,他们会用模板压一下,使年糕有了喜庆的花纹。再点上颗红点,寓意吉祥的年糕就算最后完成。从米粉到成型,大家齐心协力流水作业、一气呵成。 一个村有百来户人家,哪户先做哪户后做有个次序问题。头几家一般最吃亏,因为大家都是饿着肚子有备而来,头一户做的年糕团总是被吃掉很多,故而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头一户必定是村里经济条件最好的那家。这些年来良富叔的儿女们都长大成人,分红收入当然最多,不用问,理所当然排在头一位。不言而语,也说明这家人勤劳能干,有条件供得起大家来“白吃”,这是种莫大的荣誉。 米粉刚上蒸筒,良富婶就端着两个大碗来了,一碗是芝麻粉拌白糖,一碗是咸齑炒肉丝,这是供大家吃年糕团时用的馅。她满脸堆笑道:“大家别给我省着,尽管吃,吃完了我再去拿!”大家看了看碗,咽着口水道:“你家客气,太客气了!” 不一会,年糕团搡好送了上来,大家顾不上干活,各自起身挖了一块,搓圆了在桌上揿扁,嵌上咸齑或芝麻作馅,大口大口吃起来。有的一边嚼一边还招呼家里的孩子来吃。年糕还没做,几十斤糕团不一会儿时间全落了大家的肚,有人不忍道:“好啦好啦,差不多算啦!等吃下一家吧!”良富叔的几个儿子听了赶忙站起来招呼大家:“这算啥话呢!大家若是看得起只管吃,别听他胡说!” 做年糕的日子里是不能停火的,昼夜灯火辉煌,大家轮流休息,你来我往、川流不息,人人笑逐颜开。整个村庄被搅动得热气腾腾、喜气洋洋,连家犬也不得安宁,在屋弄里窜来奔去,昂着头盼人们扔点给它们吃。有人递给孩子年糕团,孩子因为太烫没接住,被一只黄狗赶来叨了去,那狗也太心急,一口下去烫得呲牙咧嘴,米团黏住了牙齿咬不得又吐不出,在地上蹦来蹦去狂吠不止,正应了那句“好日黄狗奔弄堂”的俗话。 搓年糕是最轻松、最快乐的劳动。大家一排排坐定,双手搓着软绵绵、热呼呼的年糕团,聊着一年来使人开心的话题,相互打趣,善意挖苦,笑话一个接着一个。这时候来了个新媳妇,好事的用糕团捏了个形状递给她,问她像不像你老公的那话,新媳妇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扔掉,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飞也似地逃回家去。 年糕拿到家里要晾上几天,然后放入缸中,放满水浸泡着,隔段时间要换水,不然会发出类似脚丫臭的气味来。缸里的年糕一直要吃到春耕后,是春耕生产时节必不可少的充饥食物。 做完年糕后接着搡块(Kuai),这是宁波方言字,报刊上有写作“米”旁加“鬼”的,但字典上没有,网上也搜不到,且以“块”代之。 搡块比搡年糕简单多了。不用轧成粉,直接将浸泡过水的糯米上蒸筒,熟后放在石臼上碾成一整坨,稍稍搡几下,没有明显的米粒形状就成了。这个分寸要掌握得好,咀嚼起来稍有颗粒感才有劲,搡得像年糕一样黏稠,口感反而不好了。 一整坨的糯米团又烫又黏,做块的人烫得双手轮流替换着,口里呼呼地直吹气,像是能将块团吹凉似的。手臂托着米团,腾出手来握住米团的一端用力一捏,让米团从拇指和食指缝中挤出一个小圆团来,另一只手摘除小圆团,把它粘放在准备好的草席上,这叫“停”。一张草席能停上百个,一会儿,草席上就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块。待第二天块冷了硬了,家里去两个人,用扁担穿过草席抬回家去。 块的吃法有许多种,城乡也有不同,有炒菜,裹油条的、蘸糖的,也有喜欢和猪油馅一起蒸着吃。我喜欢当地的一种做法,将块切成厚片下油锅炸,块片下锅后会迅速膨胀,炸成里软外酥的金黄色后,撒上椒盐和葱花就可以装盆了,吃起来香糯酥口,是下酒待客的一道农家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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