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2-25 15:23 编辑
昨夜起下雪了,人行道像盖上了白被子,留下人们一串串的脚印。雪又给房屋和树木披上了银装,放眼望去,大地像个立体的冰雪世界。 我路过佛教居士林,听到后面有人在喊我名字,扭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裹在厚厚的围巾里,有位女人笑着朝我走来。她抖了抖头上的雪,不容分说就热情地聊了起来,她说她现在生活好多了,丈夫虽然挣钱不多但够用;儿子很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公司里供职,每个月能挣好多钱;她上几年生了场大病,好在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所有这一切多亏了她天天烧香拜菩萨,菩萨是多么的灵验…… 她见我一脸诧异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满地嗔怪道“你怎么把我给忘了?我是小雪呀!”“什么!你是……小雪?”我又惊又疑,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稀疏的白发,高低不齐的门牙,满是皱纹的脸活像颗山核桃,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和记忆中的小雪联想在一起。 当年的小雪是村子里最年轻漂亮的女知青,白嫩的圆脸就像她的名字,可爱的大眼睛天真无邪。我曾开玩笑说:拿个圆规作画,大圆是你的脸,三个中圆是你的眼睛和你的嘴,两个小圆是你的酒窝。大家都拍手笑着说像,她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露出一对浅浅的笑靥。小雪长得娇小清纯,人缘又好,大家都喜欢她。她住在的那家农户将她当作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我们知青群里都认她是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经过的地方都留下她欢快好听的笑声,很少有烦恼的时候。 我们稀里糊涂地当了几年农民以后,开始陆续有人离开农村。有“开后门”走的,有照顾家里回去的,也有进了当地企业或当了民办教师的,几个年岁稍大的女知青都找了城里的对象。眼看知青点逐渐冷清,小雪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起来,她既没有照顾回城的条件,也没有门路可钻,连自己混口饭吃都勉强。虽然村书记再三保证,一旦有机会就推荐她去读书或进工厂,但公社的下乡知青有那么多,一个小小的村领导又有多少话语权呢? 不知从哪儿听说社办企业正在为买不到所需的设备发愁,小雪想起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当厂长,就去央求这位亲戚,设法用设备换个进社办企业的名额。在那段日子里,只见她三天两头的往城里跑,低着头来去匆匆,人显得十分憔悴,红润的脸颊也变得灰白。我返城前曾去问过她:“有希望吗?”她迟疑了一下说:“还不晓得。”我又小心翼翼地问:“花了不少钱吧?”她默默地低下头,一串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一时无言相助,只得无声地用眼神向她道别,心里默默地祝愿她能早日成功。 从那以后我一直没见到过她。几年后的知青大返城,我想她也一定回到宁波了吧! 多年后,有位一起插过队的朋友来看我,他显得很沮丧,一进门就问我小雪的事你知道吗?我心里一阵紧张,问他小雪怎么了!他叹了口气,给我讲了以下的事: 唉,真是红颜多薄命啊!自你走了以后,我在农村又待了一年,眼看小雪奔来跑去地找出路,家里的钱也花尽了,连他哥哥准备结婚的钱也搭了进去,但事情最终还是没办成。那个亲戚也没了法子,劝她嫁给一位朋友的侄子,听说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那朋友在市郊的一个公社里当书记,见了小雪满心欢喜,说和他侄子结婚后就可以先将她安排进工厂,再想法调进公社,将来也有机会上工农兵大学。小雪觉得自己也真是走投无路了,虽说十二分的不愿意,但也只能咬咬牙答应下来。 我在街上碰到过小雪和那小子,他见小雪跟我说话很熟悉的样子,就拿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我看。小雪向他介绍我说,这是和我一起插队的男生,他的脸上就露出戒备的神色来了。 小雪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两个人的差异就暴露了出来。那小子连中学都没毕业,靠他叔父在公社里混个闲职,三天两头请假往家里跑,不是和狐朋狗友喝酒赌钱就是闷头睡大觉,留着力气夜里折腾小雪。 一天半夜,那小子又喝得醉熏熏地回家,小雪劝他好好工作,又说插队的那些男生们都能勤劳吃苦,他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口咬定上次碰到的男生和小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小雪受了莫大的屈辱,气不过就跟他吵了起来,结果被那小子暴打了一顿。小雪觉得这个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一气之下就跑出了门。不料,这一跑竟跑出人命来…… 说到这里,朋友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接着叙述道: 你想呐,一个小女子深更半夜的能跑到哪里去?小雪在村边的一个桥头上徘徊着,四周漆黑一团,到城里去的汽车早就没有了,回去又不甘心,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到自己所受的种种苦难,禁不住悲从中来,对着河水伤心地啜泣。这时,住在隔壁的他父亲从两人吵架起就已听候多时,小雪出门后他就赶紧披上衣服就追了出来。他循着啼哭声找到了才过门不久的儿媳妇,好说歹说想把小雪劝回家去。小雪岂肯就这么回去?两人正拉扯间,不料,他父亲脚下一滑踩了个空,竟“扑通”一声就掉到河里去了! 也是巧了,当时正逢水库放水,桥下水流湍急,人一落水就没了踪影。小雪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朝着村子大声呼救。不一会儿,村里跑来好多人,那小子本来躺在床上还在生闷气,听到喊声也赶了过来,一听父亲找不到了便恶气冲天,一脚将小雪踹到河里。也算命不该绝,当时小雪下水时恰好落到一大丛水草中,正是这些水草救了她的命。她死死地抓住水草挣扎着,眼见就要沉下去了,有村民急忙从田里拔来一根竹杆,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水里拉了上来。 这下子可闯大祸啦!那小子死了爹当然不肯善罢甘休!说是小雪早和人有预谋,等谋到钱财就和他离婚。唉,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竟遭如此大难…… 听了那位朋友的话,我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雪的事也一直让我记挂着,并常想,人生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有无限的可能,心里暗暗祈盼着她能时来运转。但多年以后,听了当年共同插队的一位女生的叙述,再次击碎了我的希望。她告诉我: 小雪后来离了婚,又按政策回了城,在一家小工厂里当仓库保管员。可是回到家后住宿却成了大问题。原来,他哥哥成家后就没了多余的房间,她和父母挤在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前间住人,后间是厨房,放下父母的床后就没法再另放一张床了。每天夜里,她将隔断上的门板卸下来当作床板,一头搁在父母的床沿,另一头搁在桌子下面的凳子上,她睡觉时将半个身子钻在桌子底下。第二天一早起来,得先将门板安上,父母方才能起床活动。 如此这般地折腾了两年多,她好像成了家里的一个负担,只有嫁出去才是唯一的出路。但好人家似乎不会娶她,因为她既离过婚又因她而出过人命!万般无奈,她只得随便找户人家栖身了。 后来,我们总算打听到了她的住址。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看她。我们一起劳动生活了多年,大家心里也都在牵挂着这个可怜的小妹妹,很想一起好好聊聊,看看她现在的生活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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