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5-22 17:52 编辑
宁波老话里形容一个人的外貌年龄小于实际年龄的叫“嫩面”,反之叫“老相”,望文生义,直白贴切。而我则是属于那种从小被人叫“老相”的一类,故而多听不怪,心中坦然。唯独有时与事实大相径庭,不免还是有点耿耿于怀。 记得24岁那年的冬天,是我在农村插队的第四年,那天早晨起来是个晴天,然而寒风剌骨,北风怒号。一碗泡饭吃了一半就没了热气,咽下肚去直打冷呃。房子是为知青新造的,抬头见泥瓦,没有象一般的屋顶有竹篾垫铺着,下雪天雪花会从亮晃晃的瓦缝里飘落下来。屋里寒冷,内外温度相差不大,我穿上破棉袄想出去找个取暖的地方,这件棉袄还是上辈人的遗物,经历过半世纪的风雨侵蚀,面料早已松脆,系好纽扣走几步就松开了,我干脆学老农民模样,在大灶边取了束稻草,分成两半打了个结,紧扎在腰间,胸口总算略微有了些温热。 太阳淡淡的,像被遮了张塑料薄膜,一丝丝的光热被寒风抵销了。我穿过一片屋缝来到村南的晒谷场,这里堆放着几个高高的稻草蓬,这是每家农户必备的燃料。有个草蓬朝南已经取去了一部分稻草,下面留下个大大的草窝,我一眼便看出这是个避风取暖的好地方。 我钻进草窝,脸朝太阳躺下,里面暖烘烘的,果然没有一丝风。我想,眼前这里恐怕是天底下最温暖舒适的去处了。 我惬意地眯上眼睛,在干草气息的氤氲中,一会儿便进入昏昏欲睡的美妙境界。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唤:“老伯伯,请问西陈村往哪走?”我睁开眼顺声望去,只见十几步外站着两个农民模样的人,留着浅浅的胡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们跟谁在说话?难道旁边还有人在?便翻起身来,伸头往草蓬外面左右张望:咦!怎么没人呀? 正狐疑间,只听一个人说:“那老伯可能是‘聋嘭’(聋子)。”另一个道:“看样子眼睛也老花了。”说完用更大的声音喊道:“老伯伯,西陈村朝哪走啊?”我转过身来,见两人和颜悦色,眼睛直对着我,面露恭敬之意,我猛然醒悟:这分明是和我说话嘛!于是赶紧用手指着前方一条小路道:“朝前,朝前!”那两人道过谢就急急赶路了。 我困意全无,恍惚间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有那么老么? 我起身回到住所,找出半块破镜子来。镜子里是张古铜色的脸,又黑又瘦,上面爬满了密密的皱纹,灰不溜秋的难看极了,多月没理的头发和胡须又长又脏,胡乱堆积在脑袋上,不是野人胜似野人! 这真是我吗?我难道是这等模样?
时间过得真快,25年后,我从企业下岗,在一家商铺里找到份工作。没多久又碰上了一件同样使人沮丧的事。 那天,进来一位30多岁的顾客,办完事后要了杯水在店堂里坐下休息。这人好攀话,没话找话说,大概对我的服务还比较满意,客套几句后问:“您老高寿啊?这么大年纪不去领孙子,还在散发余热哪!” 我笑着反问道:“你看呢?” 他朝我端详会儿,用把握不定的口气说:“恐怕65岁朝外了吧?” 天!我几乎晕倒!我才不到50岁哪! 我抑制住满肚皮的不快,佯笑道:“你把我看得太年轻了啊!” 他听了很得意:“是的是的,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一般老年人都希望自己年轻点的嘛!” 我正楞在那儿,他又用极尊敬的口吻道:“看不出来,这么大年纪还这么“身健”呀?我爷爷不到你老这般年纪就已……” 他赶快打住话头,满怀歉意地朝我笑笑。 我已经无话可说。 我注意到他话里用的“身健”这个词。这是正宗的宁波老话,现在说的人已经不多,是特指对高龄老人的一种褒义说法。 按照他的说法,我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了! 这实在是太可气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正严重郁闷中,他大概觉得说漏了嘴不好意思,放下杯子,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脊安慰道:“老先生身板还是蛮‘扎驻’(结实的意思)的嘛!”然后,很有礼貌地道了声谢离去了。 我一屁股跌在椅子上……(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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