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篇 作者:上海知青 杳辰
呼唤心灵的老照片 (9)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长期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压力,增强了这里的严寒,压抑得人们将要窒息。熬过这段难熬的日子,长长地透过一口气,呼吸到清明的政治空气时,真让人精神振奋、令人心情舒畅。 粉碎“四人帮”后,郭沫若写过一首打油诗,叫《扫垃圾》:“王八走运座上席,张牙舞爪放臭屁,江水泛滥酿成灾,妖魔鬼怪把人迷。猫不捕鼠真能干,邪门歪道卖力气。愚蠢透顶干文化,痴呆无知办教育。溜须拍马舞翩跹,耗子登台唱大戏。”他的这首诗,用藏头谐音把“四人帮”集团的十个主要干将都刻画出来了。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那一时刻,全国人民都为思想上能去掉“四人帮”长期把持的政治思想领域的这道极左的禁锢咒而高兴。可是,人们思想上的春天还乍暖还寒,“怕”字仍然残留在人们的心里。 一个奇怪的文化现象却不知不觉地出现了。“手抄本”在秘密流传。 那段时间,不知是什么心理驱使着人们,大家不仅都要偷着争看手抄本,还非得自己亲自抄一遍才行,却又不敢传出去。我总能从刚探家回来的知青手里面借到“手抄本”。“手抄本”一借到手,为了不失约及时还给人家,也不先看看内容,直接抄起来。那时的手抄本,多数是抄在稿纸上用钉书器钉起来的,时间一紧,我就将钉子拆开,俩口子我抄前面她抄后面,抄完再钉上还给人家。我拼命连夜偷偷地抄,每次都如期归还,很讲信用。还“手抄本”时,还补说一句:“我看完了,挺好的。”信誉是信任的基础。我获得“手抄本”的渠道也多起来了。《归来》、《一百个美女的塑像》、《一只绣花鞋》、《梅花图》等我抄过的手抄本就有十几个。 李大哥最愿意听我讲手抄本中的故事。见了面,像说暗语一样问我:“有新的吗?走,找个地方给我讲讲。”他最爱听的是带有破案情节的《海盗》、《钢尺案件》、《三下江南》、《无头案件》等等“手抄本”,都是他拉着我去树林里或去他家里讲给他听的。 “手抄本”,当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却几乎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有手抄本。几个人在一起说起来手抄本中的故事情节,一个比一个知道得详细,却顶多承认自己是听别人讲的。 有一次,政工组长那个假革命和区党委宣传部的同志,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组织上正在考察提拔你,你怎么带头抄手抄本?”我急忙回答:“我没抄啊?”他又问:“我们了解,许多人都是听你讲的,你还不承认?”我敢紧辩解:“我真地没抄!”区党委宣传部的那位同志看见我的态度,有些不满,说:“我们了解过许多人,就你知道得多,讲得细。”我看他俩形势逼人的样子,也反唇相讥说:“唐诗宋词我背得比他们多,也是我做的?”“咳!”宣传部的人自恃才高接着说:“你背一首《赤壁怀古》我听听?”“这有何难。‘大江东去,浪淘尽……’。”我背下来给他听。我又背了几首之后,问他俩:“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我全会背,你随便点哪首,我给你们背,一句不会错。”政工组长看我有些急,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区宣传部的同志对我说:“别背了,算了。知道你抄过。今后注意些,别传播了。” 这件事,被宣传部的那位同志传回区党委机关的一些部门,成了小故事。我去开会时,在会场里听到有人小声对别人说我:“就是他,背唐诗的。” 当时还有一首被称之为靡靡之音的“反动歌曲”《南京之歌》,在知青中秘密流行。那是一首可能出自于下乡知青的佚名所作词曲的歌,是宣泄上山下乡知青“改造地球”和怀恋故乡的情感歌曲。我也敢唱给我们的党委副书记、我的李大哥听。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悄悄地文化传播的历史,当时被视为暗流的历史,还真有些悲凉的感觉。人们渴望多方位的文化这一点点仅有的精神需求,却只能偷偷地去找、偷偷地去传播。还不都是林彪、“四人帮”给人们带来的政治桎梏造成的吗? 另一个潮流也来了。是改变我们人生轨迹的潮流:知青返城。 我们一起来的知青,走得最早的是一个去香港金山轮船公司的青年。他英语较好,在轮船公司的一条船上当报务主任的哥哥介绍他去的。这名知青走时,就凭一张公司通知他去的电报,其它手续什么都不要,把我闹晕了。“档案、介绍信、政审材料”这些在国内必须随人到的东西,他却不用?两个多月以后,他从巴哈马群岛给我来了一封信,不仅解除了我的怀疑,还给我介绍了“资本主义”的一些真实情况。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每月挣600港币,他哥哥1500港币。让我这每月挣50多元人民币工资的人吃了一惊。 一个接一个的知青,都回城去了。可是他们和去金山轮船公司的那位截然不同,几乎每个人都来找过我帮忙,就是办回城必需的手续。回城的人办得手续说麻烦也不麻烦,就是得敢开假证明。因为回城顶替有条件:属于不吃商品粮的、不是国家企事业单位正式职工的、未婚或离婚的单身青年。 这一下,我们这儿的体制可派上用处了,我们单位的公章是:“某某区某某人民公社”!真好! “某某某,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是我公社社员,属于集体所有制,实行工分分配制,非商品粮户口,特此证明。”假证明被知青们的父母亲拿着满天飞地跑,只要有单位接收就行。 公社民政和派出所也忙起来了,离婚手续一个接一个地开出。 走了的走了,没走的心,也早已飞出山去了。 我岳母来信让她女儿回去顶替接班。怎么办?李大哥对我说:“你一定要考虑成熟。你虽然刚刚提拔到区团委工作,你妻子回城对知青们的影响作用,可以不做考虑。可是你的家庭问题一定要考虑好呀!”我明白大哥这句话的含义。我对他说:“她不仅是我的妻子,她也是父母的女儿。我为我爱的人能够获得未来的幸福做点牺牲,有什么不可?爱,不是自私,是奉献。”我支持她,和她办了离婚手续。 妻子走后半年多,回城的口子越开越大。李大哥劝我也回城。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块土地。 回想起我们来时,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火车专列停靠的站台上,红旗招展。我们喊着“到边疆去,干一辈子革命!”的口号,我们背着“春桥给的”黄棉袄,我们怀着热血沸腾的激情,轰轰烈烈地来了。可是今天,我们又一个个孤零零地走了。 我走那天,紧紧地握住我朝鲜族大哥的手不放,却没有想到,时隔快三十年了,我们俩却没有像我给他讲的《第二次握手》那样,重新把手再握在一起。 (杳辰作于2007-02-08 04: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