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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轶事(1977年7月5日)
插队第一天的感受
7月5号,如同前几天一样,仲夏连日的晴朗,大地被烈日炙烤得热浪滚滚,连空气也弥漫着腾腾热气,有一种让人呼吸憋闷的感觉。早上,一长溜大卡车组成的车队满载着一批只有初、高中学历的“知识青年”和随同送行的亲朋好友,声势浩大地驶向富阳东洲。
这一天,我带着行李、带着青春也在这批知青的行例中,所以我难以忘怀。中午时分到达富阳东洲公社我的插队落户的所在地,在小队长的带领下来到一户张姓的老农家落户。中饭是在房东家吃的,依稀记得有这几个菜:冬瓜、丝瓜、南瓜、青菜等、一碗梅干菜湯,这些菜上都飘着油花,看着像是油很多似的,应该是用盐水煮熟后滴上去的油滴,还有一碗看得见有几小块肉的萝卜烧肉。最有印象的是一碗炒螺丝,那螺丝比杭州的要大得多,厚厚的壳、肉也要粗糙些,口感当然也就要差些。这两道菜算是餐桌上的荤腥了。这第一顿饭,让我隐隐的感觉到这是个贫穷的地方,我将面对的艰苦比想像中还要严重。一片阴云蒙上心头。
吃完了饭后,送我来的老父亲和二位兄长及发小、同学向我交待了几句话,便向我的房东一家道别,他们要赶7、8里路去公社搭上回杭的大卡车。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离去,直到拐出村口看不见,我有一种被撇下或抛弃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孤独涌上心头,自己能感觉得到:心在落泪了。房东喊我提着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木质蒙牛皮纸的箱子和一个帆布军用书包、一个铝质军用水壶、还有装着一个脸盆一把热水瓶的网线袋)跟他去旁边的老房子。这栋座西朝东、低矮的木结构二层楼老房子一户连着一户,长长的一排,估计有十来户人家。房东把我引上楼,指着一张简单的老式大木床说:你以后就跟我小儿子睡吧。接着告诉我:他姓张,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老房子最边上两间住的是已成家独立的老大,中间两间住着结婚不久的老二,老大、老二共用一个楼梯,小儿子是单独一个楼梯的另两间。老俩口、三儿子和还在读初中的独生女住在新房子。介绍完这些房东顾自走了。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地板的角落里,把书包和水壶挂在木柱的钉子上,这样就算是落户的安置了。坐在凳子上,我打量了一下屋内:挂着一顶已成褐色旧蚊帐的大木床搭在靠西边的贴墙处,一扇双开木门的小窗下放着一張简易的小木桌,桌旁摆着两个八字脚的凳子,再无它物的两间屋子显得特别的空荡。用来晒谷物的大竹垫分隔成三个儿子的领地。只有两米多高的竹垫仅能隔开了视线的高度,上半部分是相通的,竹垫上有很多筛子一样透光的小孔,我想到了“原始土围子”的模样、只挡视线不隔音。房子有些年头了,有的地板已经开裂跷起,随着脚步发出“噶吱、噶吱”的响声。稍坐了一会儿,感觉口渴了,我便下楼去找張伯要水喝。进得大门见张伯在竹躺椅上悠悠地摇着芭蕉扇,我叫了声“张伯”并向他要水喝,他用芭蕉扇指了指条䅁上的一个大钵,示意我自己舀,喝完水,张伯让我坐在他的旁边和我拉了些东长西短的家常,介绍自己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也问了一些我家里的情况。由于富阳话与杭州话的差异,我俩基本上是猜详着理解彼此的意思⋯⋯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了关键一点:我所在小队的工分值在9个小队中排第三位,十个工分3毛3分。张伯还告诉我:以前在这里插队知青的工分没有超过6折的,也就是说干一天只有2毛钱不到一点。听到这个,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透凉。(后来的评工分,我果然是6折,这是全大队知青中最高的)。吃晚饭了,我在房东一家人好奇的眼光中扒拉完了两大碗饭。饭后,张伯的三儿子带我去村里转转,整个村子有三十来户人家,房屋大多是老旧甚至是破损严重的木结构低矮的二层楼,只有三、四户是新造的土木结构、比那些老房子要高一些的农村新式二层楼。整个村子的空气里弥漫着牛、羊、猪和家禽混杂的骚臭味,还有那种煮猪食蒸发出来似馊非馊浓烈的呛鼻气味。一路上但凡遇到“张三李四”,老三都要介绍一下:这是住他家新来的“下放佬”。村子里牲畜的叫声和村民们大声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黄昏中一片噪杂声,这是我新家园的景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问老三哪里可以洗澡,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已经有好多人在洗澡、嬉水、还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的池塘,他告诉我:这个池塘是专门洗衣服、洗澡的。我回到楼上换了游泳裤搭了块毛巾、拿着肥皂盒去了池塘,我在池塘中是所有目光的聚焦点。大概我没经过太阳的曝晒,在这些皮肤呈古铜色的老农群里,我“白”得有些抢眼。我在村民们的目光追逐下和议论声中游了会泳,洗完澡上岸用毛巾擦身时,发现那些洗完澡的汉子们都用一块宽约二、三尺.两米多长的粗布巾(当地人称大手巾)擦干身子后展开往腰上一围、淡定从容地换好了内裤,简单方便,还不会走光。
洗完澡、晾好衣服后。随着夜幕降临,村子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我拉亮了电灯,高挂在房梁上的15W灯泡给空旷而昏黑的屋里带来了蒙胧的光亮,光晕外的空间淹没在了深隧的黑暗中。“独在异乡为异客”,今夜我是那个孤灯夜下的异乡客。
张伯的小儿子串门去了,旁边的老大家,夫妇二人在楼下给两个儿子洗澡,老二夫妻俩没有小孩,早早的就在楼上轻声细语的聊着天,像是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的发出浅浅的笑声。钉在木柱上的农村有线广播喇叭用富阳方言不知在报导些啥。8点半,有线广播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国际歌》,之后播音员说了几句结束语后便关掉了广播。乡村就这样进入了漫长的夜晚,人声安静了,忽远忽近、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使村子的夜晚更加的寂寥。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孤独和寂寞开始袭上心头,我有一种仿佛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思绪百转中,我留恋起了上午刚刚告别的杭州、我的家,还有家门口那一盏照亮回家路的路灯⋯⋯。
在诗人意境中的静夜是美好的,但在这个孤独作伴的夜晚,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萦绕在脑海。在纷纷扰扰中我思考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作为”的方向在哪里?怎样才算“作为”?每天2毛钱如何“作为”?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不想还罢,一想就更迷茫,本就少不更事的18岁哪里悟得明白将要面对的艰苦人生。但有一点却是心里明白的:从此将和农民们一起并肩劳作、一起锄地耕耘,脱胎换骨,把自己变成农民,担起尽量养活自己的责任,尽可能不给家里添负担。都说18岁是花样年华,可以有很多憧憬和梦想,可我们这些被贴上“知识青年”标签的18岁,得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自己的人生,在田间、在地头、在猪栏牛粪里蜕变,在泥泞的乡道上挺起腰杆迈出人生独立的第一步。
快10点了,房东的小儿子还没回来。尽管丝毫没有睡意,我还是关了灯,强迫自己入睡,躺在床上,脑子像沸腾的开水一样无法平静,在狗吠和蛙鸣声中辗转难眠。乡村的夜真的好寂静,静得连鬼都不愿来作伴。
大约11点不到, 张伯的小儿子哼着小曲儿回来了,和我打了个招呼,用扇子赶了赶蚊帐里的蚊子,倒头便睡了。这是他的家、他的床、他生长的地方,他毫不在意睡榻旁多了一个陌生人,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酣声微微,他睡得好香。我在这个一切都是陌生的“家”,陌生得让我难以入睡。我失眠了,生平第一次。这个夜晚,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分分秒秒的时间竟然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得让人煎熬。
回城时,两件东西遗落在乡间地头带不回:一段青春;一件知识青年的“知识”外套。
原作者:蔡力雄( 烈风畅雨) 草稿于 1977年7月
改于2019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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