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2-7 09:49 编辑
奉化方桥是一座桥的名字,也是地名,地方依桥而名。1950年为方桥乡,1983年前改为公社,后来又复改为乡、镇,现在叫方桥街道。 1969年底,我在方桥北边邻江的一个大队(后来叫村,现在又叫居委会)插队落户。大队离方桥不足五里地,沿江堤朝南走2里,抬头可望见高高耸立在苍穹中的方桥,银灰色的钢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秀丽挺拔,卓立不群,让人很自然联想到宁波的灵桥。初来这里的人这时会加快脚步,巴不得马上能走到桥的跟前。 那时候,去方桥必定要穿过北街。这是一条宽不过四米的长巷,过去是南北商旅行贾的必经之地,每逢集市日,两岸鄞奉地区的人们会到这里赶集。光滑不平的湿漉漉青石板印证了它的古老,依稀可辨的招牌字样还能窥见旧时的繁华,时光的流逝在此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如今大都成了民居,留存下来的店铺是与当地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打铁店、弹花店、铜锡店、点心店、日杂店等等。点心店里的大饼油条还是旧时的做法,大饼焦黄,油条酥脆,一口下去,芝麻和饼屑发着响声从牙缝里蹦出来,得赶紧用另一个手掌兜住。 北街的尽头是方桥的桥亭,江边朝东的两幢民国洋房让人眼睛为之一亮,这是和方桥齐名的标志性建筑——1918年创办的私立鄞奉公益医院,也是奉化历史上第二家西医院。解放后成了方桥的政府行政中心,里面有个大礼堂,在方桥插队的500多个知青每年在这里开一次大会。 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老许是地委的下放干部,一般是白天,有时黑夜,常在公社的26个大队的知青点里转悠,我最佩服他的好记性,多数知青他都能叫出名字来。女儿高中毕业后,也在我所在的大队插过队。还有个姓邬的女干部,我们大队属她的包干范围,经常看到她在村里转悠,农民们都喜欢跟她打招呼,和大家非常熟悉。有时工作晚了就在农民家里吃饭,饭后必定付清规定的钱和粮票。有一次忘带了,第二天就托人捎了过来。该家刚好儿媳生孩子,她还特地送了包红糖。记得一次我到公社办事路过她家的厨房,读高中的儿子正等着她回家吃饭,我瞄了一眼桌上,吃的没比食堂供应的好,而且还是隔夜菜。照说,那个年代的基层干部大都是受群众欢迎的。 洋房的底层是公社卫生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深受农民的追捧,不管得了什么病都会先去找她,将她当作“百内行”。卫生所里既无设备也无资源,看不了的只好劝他上奉化、宁波的大医院去。有一年我发高热,队里“赤脚医生”没了主意,两个农民用竹杠和躺椅抬着我到过这里,她给吊了瓶葡萄糖,第二天就退烧了。 顺着原路走上桥亭,西边就是远近闻名的方桥。相传明代前,这里筑有一道拦截潮水的常浦碶,因受潮水长年累月的冲击而倒塌了。后来,在碶的原址上建起一座简易的木结构平桥叫“大仿桥”,后人称古方桥。木桥屡修屡毁,到了乾隆三十五年(1770)改建为石结构的五洞环桥,起名“太平新桥”,后人又称老方桥。原来桥亭有副“一曲霓光跨水面,往来蟾窟棹歌宁”的石刻楹联就是当年留下来的,可证实250年前石桥落成时,人们溢于言表的欣喜之情。原来有块写有“浙东第一桥”的匾额已不知去向,问过几位当地老人都说不清楚。我从网上见到过1862年拍的石桥照片,桥拱像一个单峰骆驼的背,给人一种险峻的印象。横跨水面的五个弧形桥洞倒映在水波里,别有一番古雅质朴的风貌。 又过了130年,到了光绪二十七年(1901),“太平新桥”不太平,老方桥又不幸倒塌了。这次聘请了德国工程师来设计,1907年在原桥的桥堍上架起了一座弓型钢质平桥,比同为德国人建造、同为钢架结构的宁波灵桥早建了30年,是当时国内极少见的现代工程技术桥梁。当地人都说灵桥是依据方桥仿造的,口气里带有种自豪。想想也是,同一条江上由同一个国家工程人员先后设计建造的两座桥,为什么不可能相互参照呢? 方桥像一道彩虹横跨大江两岸,临近与奉化江、东江交汇的三江口。整座桥无一桥墩,单跨全长85.5米,宽6米,钢架梁总重87.5吨。钢梁按照物理原理,用铆钉组合成一个庞大牢固的整体。桥面原来铺以木板,1964年以后改为混凝土浇注的空心板。整个桥看上去轻盈灵便,就像振翅欲飞的大燕子。 我数不清多少次走过方桥,每次都会在桥北边驻足眺望。脚下湍急的江水像滚沸了似的,带着圈圈旋涡和堆堆泡沫,似黄色的绸缎伸展到远方,在宁波与余姚江汇合后入海。到潮涨时,汹涌的海潮又沿着甬江、奉化江、东江上溯,直达至奉化西坞。 1995年前,每天从宁波灵桥旁出发的客轮经方桥到达西坞,沿途要拐十几个弯,过七个渡口。渡口没有停靠码头,客轮将临渡口时鸣笛示意,撑渡船的人听到后把船摇到江中央去接人。有时,江上水急浪高,下船的人还携带着小孩和包裹,情形险象环生,不禁让人心惊肉跳。而客轮上和撑渡船的人都习以为常、安之若素,每次都能把人和货物安然送上岸。 江上渔业资源丰富,江水随潮时淡时咸,既有河鱼,也有海鱼。我所在的大队有个专业捕鱼组,常用两种方法捕江鱼。一种是将游丝网横布江上,潮退时鱼儿顺水而下,钻进网眼里鱼鳃被卡住就出不来了。捕到的大多是鲚鱼,骨多而肉鲜,油炸后香酥可口,最宜下酒。另一种方法叫“沿江伏(卜音,埋伏在江边)”,潮水退去后,沿着滩涂埋下几十米长的渔网,按一定距离在网边插上竹竿,等潮涨到高位时,摇起小船将埋着的渔网拉上来依次挂在竹竿上,等再次退潮后,游进网内的鱼儿被网拦住。这时候,活蹦乱跳的鲤鱼、银白闪光的鲈鱼、肥嫩的鲥鱼、扁圆的鳊鱼尽可唾手而得了。还有江堤上遍地爬动的红钳蟹,运气好的时候晚上能捉一脸盆,洗净了用盐腌着,隔一夜浇上黄酒,放上蒜头姜片就能吃了,味道极鲜美。如做蟹酱,则要将蟹放石臼捣碎,放盐装罐,用土豆、芋艿、芋艿梗、菜叶蘸着吃。也可以舀点蟹酱、切几根小葱、放半匙米醋,冲上沸水成一碗鲜汤。 潮起潮落,江水浩荡。古老的方桥见证百年风云,历经世纪沧桑,尽心尽力地为两岸的人民带来便利和希望。2007年4月,方桥被奉化市公布为文物重点保护单位,这应该是对它卓绝贡献的最好褒奖。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5月23日下午,一艘舟山籍货轮在行驶中不小心撞上了方桥,船轮顶起钢梁,将桥身移位而后整体倒塌。 几乎所有鄞奉及周边的人们都惊动了。在那段时日里,大家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纷纷前往察看。消息传来,也牵动了原在方桥插队知青们的心,大家奔走相告、无不为之惋惜。好多人还专程赶往前去,希望能将损坏的钢梁修复如初,作为历史文化遗产被保存下来。 然而,方桥毕竟到了垂暮之年,上百岁的期颐老人已经无力经受这万劫不复的沉重一击。 痛惜之余,人们在原址的西边建了一座外形相似的钢筋水泥桥作为纪念,以此来承载人们长久来的情节。然而,此桥非彼桥,水泥浇制的构件已找不回方桥那种精干、轻巧的身姿。随着地方经济建设的发展,江上建起了牢固的现代化桥梁,而水泥桥则成了人们对方桥那段历史的追忆物,老人领着孩子们遥指着它,描述方桥从前的模样。 记忆中的方桥不只是两岸人们化解不开的情怀,也是五百多个方桥插过队老知青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看见方桥,会想起市区的灵桥;看到灵桥,又仿佛回到当年的方桥。它是知青从学生时代跨入社会的第一座桥梁;它是方桥知青无法忘怀的青春印记;它也是知青心中另一个家乡的标志。(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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