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5-9 19:04 编辑
我那慈祥的老外婆活了整整101岁,是在香港回归前两天去世的。我们后人在怀念她的同时,时常会聊起她健康长寿的一生。 和许多长寿老人一样,外婆起居有序、乐观坦荡。她独有的嗜好就是饮茶,一生与茶为伴、长饮不辍。 打从我的记忆起,外婆总是邻里中起得最早的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不但将自家打扫干净,还将邻里的屋外都细细地清扫一遍,而后在厨房里架起木柴,烧开满满的一壶水。 说到水,这是外婆特别讲究的,她喝茶必定得用“天落水”。 外婆家的天井里有四口七石缸,每回将要下雨的时候,外婆赶紧用毛竹筒做的吸管将沉淀在缸底的脏物吸干净。那时候,天空还是湛蓝的,空气是清新的,外婆先将雨水接到缸外,待雨水变清了再放回水缸内。天晴了,水缸也满了,她将竹编的缸盖盖上,她说水是不能让太阳晒的,晒过的水会发绿,泡出来的茶水就要走味。外婆常常回忆她小时候家乡的水,那是乡村老家门口一刻不停流动的溪水,清冽甜爽真是泡茶的好水啊!城里头的“天落水”虽然不能跟溪水相比,但尚能勉强凑合着用,不象自来水喝起来有股难闻的怪味。 外婆一生只用一只白底的瓷茶壶,茶壶不大,两手捧起来只露出尖尖的壶嘴,上面画有几朵桔红色的花,盖子和壶身用银链子拴在一起,壶底有方看不懂的篆字红印。茶壶极平常,算不上值钱的古董,但外婆钟爱它,每天擦拭得净光锃亮用来喝茶。外婆去世那年的一天,她一不小心失手给摔破了,我想她会伤心的,不料外婆显得意外地平静,自言自语道:“相伴了一生啊!看来我也活到尽头了。”话语淡定却带有些许哀伤。这话不幸言中,第二年她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外婆老家的亲戚每年都会在清明后带上几斤茶叶上城来,外婆只认准从小喝惯的一种,那是青褐色的,卷曲成细细一条条弯弯的茶叶,闻来一缕幽香直沁人心脾。这茶以前好象没有名字,亲戚总是说“我家那边山上的茶”,现在才有“曲毫”这样好听的品牌。外婆拿出个锡瓶来,瓶有尺来高,上口圆型,只可容一个拳头进出,下部呈大肚六角型,放五、六斤茶叶不成问题。外婆先在瓶底放上一包纸裹着的生石灰块作为防潮,再将茶叶放入,取一小部分放在也是锡制的小茶罐里,便于随时取用。 外婆在泡茶时必放上些陈皮,虽说陈皮就是桔子皮做的,但外婆说陈皮和桔子皮可不一样,桔子皮经过三年干燥才叫陈皮。每年她将吃完的桔子皮随手晒在窗台上,干了以后剪成条状用纸包上,写上年份储在另一个锡罐子里,每天取出几片和茶一起泡。她说这是上辈人传下来的方法,这样泡茶才好喝,还对健康有利。后来我翻阅了资料,又在网络上查过,外婆说的也真有这么回事。 每天早晨劳作完毕,外婆将烧开的“天落水”灌满所有的热水瓶,最后留点儿注入她心爱的白瓷茶壶中,这才坐下来松了口气休息。她将右手的姆指插进壶把,四指托起茶壶,将壶嘴轻轻地凑近嘴巴,眯起眼睛缓缓的呷了一小口,脸上现出一种慈祥和惬意的神态,我知道,这时刻是外婆劳累后最好的享受了。 外婆坐着也不得闲,休息会儿就开始纳鞋底、织毛衣,从她以下三代的布鞋、棉鞋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一边做一边续水喝茶,一直喝到晚上熄灯睡觉。 外婆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外公见她喜欢看书,就时不时地教她认字,多年下来居然能粗通文墨,把《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整本整本地啃了下来。她可能念不准字音,但懂得其中的意思;没听她讲过书本里的任何一个故事,但能准确地用书中的故事来打比方。她总是一有空闲时候就端起书本来读,读完了,过阵子又从头再读,或换一本书来读。一边读一边不时“咕噜咕噜”喝茶,看到高兴处眯眯地笑,有几次忍不住笑得喷出茶水来,她赶紧拿手绢擦。她一生到底看了多少遍《三国演义》,又喝了多少斤茶叶,没有人能说得清。 老外婆去世前没得什么大病,医生说这是机体衰退的自然现象,就象机器长期运行老化了,不得不停下来一样。外婆走了以后,我们将外婆生前用过的东西留下一点作为纪念,我就拿了她贮存茶叶的大锡罐和每天取茶叶的小锡罐。我将它摆放在书柜显眼处当作特殊的纪念品,每当有客来访,我便不忘拿下小锡罐捧在手里抚摸着,讲讲我老外婆和茶的故事。 (2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