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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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父亲说，我们都是沾了焦裕禄的光

“几乎所有日本人一生中都会买上一次曹县的棺材。”这是2017年日本综艺节目《不可思议的∞世界》对曹县棺材产业的描述。符号“∞”在数学上代表无穷大，在这里有让人大开眼界的意思。

《不可思议的∞世界》的经典环节是探访各种不为人所熟知的工厂流水线。那一期的主题正是我们曹县的棺材工厂。

摄制组专程来中国，到曹县拍摄。画面上，一辆又一辆的豪车停在棺材工厂门口。一群工人排成一行，对着镜头喊：“希望日本的客人都来买我们做的棺材！”

要不是这个电视节目，很多人不知道，日本约九成的棺材是“中国制造”，其中大部分来自山东菏泽下属的曹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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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曹县第一次在地球上火起来。

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曹县庄寨人。庄寨镇在河南和山东两省的交界处，与河南兰考县紧挨着。

这里的家家户户，原先都以种地为生。20世纪90年代，有人开始接外贸单，将泡桐树加工成板材出口。

我父母都是数学老师，一个教中学，一个教小学。1990年，他们受时代大潮影响，双双辞职下海，开起了板材加工厂。那年，我1岁。

父亲说，我们都是沾了焦裕禄的光。当年焦书记在兰考推广种植耐寒抗风沙的泡桐树，改善那里的环境。多年后，兰考成了“中国泡桐之乡”。

起初是兰考人把泡桐卖给我们曹县人。曹县除了民间艺术之乡、书画之乡、武术之乡外，又多了一个“泡桐加工之乡”。

加工好的泡桐板材，再卖给下单的外贸公司，最早是一家天津的外贸公司来这里派单。

2005年，我去县城读高中，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就算回家，也难得见上父母一面，他们整天在工厂忙碌，周末也带着员工加班。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工厂的板材主要出口到日本，在那里加工成棺材。日本以火葬为主，死者和棺材一起火化，泡桐的易燃性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泡桐树的材质、纹理，又便于在棺材上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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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我来教你们怎么做日本棺材吧”

因为日本工匠的费用太高，眼看在日本做棺材越来越无利可图，2006年，有客户向我父亲提出：“不如我来教你们怎么做日本棺材吧。”

镇上其他板材厂也收到日本客户的劝告：在中国，做板材加工的利润越来越薄，相比之下，做棺材出口能赚更多钱，你们不想长久发展吗？

有些老板不情愿，一是做棺材不吉利，二是加工板材很简单，而做棺材要从头学起，配件上哪儿买都不知道。

但我父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转型机会。当时也有人反对，说你们做这个，不怕儿子以后长大了找不到媳妇吗？

多虑了。我现在成家立业，一切都很正常。

那边，日本客户爽快地给了我父母订单，同时帮助他们生产。

一套出口日本的棺材从木材晾晒、下料、制作、包装，要经过三十乃至上百道工序。除了前期的板材加工用到机器，后续的雕刻、组装、打磨都要手工完成。

刚开始，我父母的工厂一星期只能生产100多套出口棺材。

到2017年，山东曹县的棺材出口占到了日本市场的90%。仅我们家工厂，就占到了日本市场份额的25%。出口的殡葬产品，除了棺材，还包括寿衣、寿被、骨灰盒、祭坛等。

根据用料和工艺的差异，每口棺材的价格从人民币300元到2000元不等。不过，这是我们给客户的批发价，卖给日本消费者肯定不止这个数。

现在看，这其实是日本殡葬产业实现了产业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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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卫生搞不好，做出的产品也不会合格

日本客户每次来拜访，都会带一些小礼物。比如有六层包装纸的一盒巧克力。

客户说，质量好的商品，包装也要跟上。如果包装很差劲，里面的产品也不会被认为很优质。

他们还说，“棺材是给死者的最后一份礼物。”

作为初代棺材厂老板，我的父母见识了他们对棺材质量的一丝不苟，严苛得就像对待一件工艺品。

首先不能有误差。每一口棺材都是长方体，对角线误差不能超过3毫米。棺材底板上，每两颗钉子之间的间距为12厘米，误差不能超过1毫米。

其次要绝对整洁。布棺材要熨烫整齐，不能有一根多余的线头。木棺材上不能有一点灰尘——日本人参加葬礼穿黑色衣服，灰尘沾到上面，就像黑板上的粉笔灰那样显眼。

父亲说过一件事，有一回日本客户到厂里来，发现车间工人没有剪指甲，通过翻译表达了不满。客户说，个人卫生搞不好，做出的产品也不会合格。

父亲着手制订了详细的生产规范，要求工人做好手部清洁，指甲也要弄干净。还要求工人对日本文化有一定了解。

比如日本的棺盖上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小窗，方便逝者的亲友瞻仰遗容。小窗的开合要做到无声，不能有异响；内饰要干净，不能有褶皱。客户特意叮嘱：小窗打开后有一片塑料板，上面不能有一丝划痕，否则亲属通过塑料板看到逝去亲人的脸上不洁净，是极不尊敬的。

父亲和工人们说，我们不单是在做一口棺材，也是在帮助逝者家属找到灵魂的寄托。所以，棺材生产不能有一丝懈怠，要对得起逝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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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看，流程和做工艺品差不多

曹县有一种说法，把做棺材称为“做喜活”，认为是一件积德的事。

可一说到棺材，人们还是会害怕。有家做棺木的工厂想进一个工业园，里面的厂家知道后，纷纷抗议：千万不要让棺材厂进来。

父母的工厂最初招聘工人也很困难。有些人到厂房一看，是做棺材的，掉头就走。有些人干了几天，受不了精神压力，就辞职了。

父亲想了个办法，把制作棺材的工序分解成流水线上的作业。大家一看，流程和做工艺品差不多，也就不害怕了。

出口棺材主要是木棺和布棺两种。前者在棺材表面雕刻各种花纹，日本人喜欢凤凰、牡丹、樱花的图案。雕刻车间更像一个大的木工作坊。

布棺是包上一层印有图案的花纹布。做布棺的车间，到处是白色、粉色以及绣花的布料。不说是用来包裹棺材的，别人会以为这里是服装厂。

招工情况大大好转。工人都来自周边。曹县离河南近，因此河南籍员工多一点，以女工为主。

培训一个月后，新员工才能上岗。达到熟练程度，至少要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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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大大咧咧地问：“我们的棺材到哪里了”

生产棺材，需要纸箱子做外包装。纸箱厂的一名员工来送货，到卸货车间，看到了一屋子的棺材。回家后，他三天不敢睡觉，第四天回纸箱厂辞职，不干了。

这事儿是纸箱厂的老板告诉我父亲的。

刚做出口棺材时，我们这些工厂绝口不提“棺”字，只说是工艺箱，免得拉货的司机觉得晦气。

有一次，一批货运到港口，厂里的工人大大咧咧地在电话里问：“我们的棺材到哪里了？”运货的司机一下子跳起来，质问工厂老板：“你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后来，出口棺材却成了货车司机抢着拉的货品——因为分量轻，跑起来又快又省油。

头一年，厂里做到了月产1200套棺材，但一直亏损。

到第三年，技术和设备更新后，规模做大了，产能提上去了，父母的工厂才实现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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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我直接回了家乡，帮家里做这门生意

2012年夏天，我从河南驻马店的一所大学毕业，没有考虑其他，直接回了家乡。

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就想着以后能帮家里做生意，选了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

我用了十年时间来“接班”。刚开始最艰难，因为什么都不懂。

我要熟悉车间的生产，熟悉工厂的财务、采购和运输。我运用所学知识，仔细研究了出口贸易的所有流程。

外贸公司出口报关要一系列单证，包括合同、信用证、发票、提单、产地证、装箱单等。之前，船运公司和货运代理公司会每周报价，这个频率太慢了。

我带人开发了一个软件系统，报关单证的制作时间可以节约一半，开支也省下了一大笔。

父亲连连夸我，说这就是读过书的好处。

每年秋冬季，通常是棺材的销售旺季。我每周至少和日本客户开两次国际电话会议。做好样品，我们把照片发过去，请客户确认。有些客户每年都要求我们开发新产品，比如布棺材的新花纹、新款式，双方都会在自己的本国申请专利。

不过，日本客户一般不会把同一款发给两家棺材厂，都是一对一的。潜移默化，不抄袭就成了行规。现在看，就是契约精神。

我们也会接到定制单，通常是定制棺材尺寸的，数量不多。

因为身体原因，我不能长时间乘坐飞机，所以我至今没有去过日本。

我每天看《新闻联播》，通过它来了解政策动向、国际形势。我也爱看商业题材的电视剧，我会借鉴里面的为商之道。《乔家大院》里，主人公乔致庸刚开始贩运茶砖时，一斤茶砖他会叫人多装上一二两。茶砖运到茶商手里时，不会因为途中的水分蒸发，缺斤短两。

乔致庸的诚信经商，感动了茶商，家业从此振兴。

这个故事对我影响特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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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件工艺品，真的是“喜活”

其实，殡葬产品和别的商品并没有本质区别。棺材出厂前一样要检测。

一般由一个工人躺进棺材，再由四个工人抬起棺木，先左右摇晃，再高高举起，转一圈，来确认棺材足够坚固，底板不会脱落。

通过检测后，躺在棺材里的工人才会出来。

这道程序，每天在车间里“上演 ”。起初，大家还有些忌讳。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虽然我们没有和最终用户——日本逝者的亲友接触过，但销售这些棺材的日本客户，每次都会向我们表示感谢——“让逝者的灵魂得到了很好安放”。

精雕细琢的棺材就是一件工艺品，是活着的人送给逝者的最后礼物，这真的是“喜活”。

我对员工好了，员工才会拼命干活

在外界看来，疫情对我们这个行业肯定是利好。其实不然。

因为很多日本人收入下降，我们原来做高档产品多，现在反过来了。2020年我们出口了20多万套棺材，份额占日本市场的四分之一。看起来数字不错，但实际上，低档产品赚钱不多，销售额和利润反而下降了。

我们还要面对猛涨的海运费用。2021、2022年，一个到日本的集装箱从原来的7000元涨到2万元，其他原材料和人工费也跟着涨。幸好，今年已经回落到正常水平。

尽管如此，我们没有裁员，想办法留住每一位工人。因为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招进来的。当初我父母创业，难在技术不够，产能上不去。疫情这几年，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招工、留人。

我想起电视剧《大染坊》里的剧情。主人公陈寿亭没多少文化，但他懂得为员工考虑。他有一套哲学：我对员工好了，员工就会拼命为我干活，自然会少出次品。

我们尽量在各方面善待员工，他们平均工资在6500元到7000元，在同行业属于中等偏上。

正因为人心稳定，我们在确保质量的前提下，做到了按时给日本客户发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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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调侃“北上广曹”，称我们曹县是“宇宙中心”

我们也瞄准了国内市场，已经签订了多份供货合同。内销款以纸棺为主，好处是节约能源，没有空气污染，价格低廉，每套纸棺批发价60元到300元不等。

但纸棺太软，装饰性不够。日本客户告诉过我，他们最好的绢纱都是用来装饰灵车的，只有最好的车子（人民币100万元起步）才能用作灵车。

曹县靠出口棺材出名了。有人说，我们承包了九成日本人的身后事。这两年，网友吐槽曹县是“北上广曹”，称曹县为“宇宙中心”。因为曹县不仅有远销日本的棺材，还有火遍全网的汉服，以及迅猛发展、不可阻挡的电商产业。

这些年，大家的收入逐年提高，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天然气，道路越来越宽，县城的公交也全部免费了。我小时候的伙伴，留在家乡的反而比外出打拼的多，他们有的自己做生意，有的是普通上班族。

可能和我一样，他们也觉得家乡的生活更惬意。

每到春天，周围的农地里，一大片泡桐树开花，紫色花朵鳞次栉比。远远望去，高大的树冠就像一把把巨伞。

我们曹县的发展道路，也一定会像这把巨伞，顶天立地，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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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稿人语 戴维
宇宙中心
2023-12-18

“宇宙中心”，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修辞，相似说法还有“世界的尽头”——铁岭。当代青年的澎湃想象遇上特立独行的中国硬核，便诞生了这些个性张扬的地域名片。

棺材是山东曹县打造“宇宙中心”的第一桶金。经过三十年打拼，小小曹县承包了九成日本人的身后事。潜移默化中，现代企业的契约精神和管理之道也成为曹县经济的底色。

曹县的出圈，令人刮目。找准自己的特色，抓住稍纵即逝的机遇，这样的“宇宙中心”还可以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