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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紫皮甘蔗 于 2022-5-27 23:02 编辑
(为了更有生活气息,本文使用了杭州北郊的一些方言,在上下文特定的语言环境中,不难理解,所以基本不做注解,请各位朋友包涵。)
我的开山师傅是个农民。
戊申年(1969年)腊八节,在红旗飘飘锣鼓敲敲中,我到杭州城北的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公社借用附近一家大工厂的食堂作为接待站,公社干部宣布一批名单,贫下中农就领走几个学生。一百四十几个人分配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剩我一个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把我带到一个农民面前说,他姓王,是你的房东,队长和师傅。师傅四十来岁,腰板笔挺,脸孔墨黑,劈长劈大的男人家说起话来却轻声细气,“到吾拉(我)屋里去。”他用勾头扁担挑起我的行李铺盖拔脚就走。这些东西我拎拎死重,他挑挑屁轻。 出工厂大门往南走了大半个钟头,再朝西顺着机耕路走两里地光景,翻过一座小桥就是师傅家。一幢三开间草舍,里外收拾得蛮干净。师娘有病不能落田畈,只能做家务。两个小师弟,大的在队里看牛,小的读四年级。师傅上岸能挑,落船会摇,是远近公认的好把式,可惜肚里少墨水,从合作化以来,弄来弄去总是个小队长。我后来听说,不善言辞,难得求人的他专门找了公社书记,要求分配一个知青到他家,条件蛮简单,男伢儿,文化高一点。
师傅的性格好比热水瓶,不声不响却热心热肠。他用上好的竹簾给我隔出一个六平方的空间,新买的竹榻上铺了燥松松软乎乎的稻草垫,还从小学校借来一套高年级的课桌椅放在我的床头。最让我感动的是,课桌上还吊了盏15瓦的电灯。(他家除了堂前饭桌上有盏25瓦的电灯,寻不出第二只开关)。平时歇力时给我个热鸡蛋,早上泡饭里多放几块年糕,那是常有的事。我帮他记记工分,写写书信,辅导辅导小师弟的功课,布置布置天天要早请示晚汇报的“忠字台”。真有点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感觉。
一天掘地种菜,我掘得弯七扭八,七高八低,社员们善意地笑话我,我自己看看也难为情。师傅却在我后面一丈开外的地方,用小铁耙扎一扎,敲一敲,推一推,捋一捋,竟然垄沟笔直,畦面平整,他那副慢吞吞稳笃笃的样子,就像画家泼墨,琴师奏乐,看得我呆都呆煞。
第二年小暑那天晚上,师傅拎了几只雪梨瓜到我们新造的知青点来看我,他一边抽“大头飞马”(当时廉价的雄狮烟),一边同我讲些杂七杂八的话。当第五个烟屁股在鞋底揿灭,他才撑足力气开口求我一件事。原来大队在双抢前要开动员会,公社指定各小队长都要上台批判“三自一包”,还一再强调“忠不忠,看行动”,那时政治任务压倒一切,师傅挑两百多斤的河泥担子脚骨实硬,但从没在台上大庭广众面前讲过话,难怪他下脚发虚,愁都愁煞。我说师傅你煞宽放心,批判稿我帮你写好,保你上得了台面。
第二天一早, 师傅拿来了几张小学生的作业纸说,中饭到吾拉屋里吃,今朝吾拉工分记在你头上。我说师傅你真当客气,介小的事体弄得老老大,批判稿写好了,我同你一道出工去。师傅听了呆了一头,又添了一句,有文化真当好。
大暑前三天,社员们三三两两来到旧祠堂改建的大队会场,聊天的,抽烟的,做针线的,嗑瓜子的,场面蛮热闹。大队书记扯着喉咙叫参加批判的坐到前排。我看到师傅一手拿着红宝书,一手捏紧批判稿,后背被汗洇湿了一大块(他做重生活也不太出汗)。一个又一个挨过去,终于叫他名字了,师傅一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样子走上台。说实话,我们已经演练了好几个晚上,字写得南瓜子介大,看看蛮厚一叠,读读一歇工夫。果然套话读过,他也慢慢顺口起来,尽管把“孰不可忍”念成“热不可忍”(好在下面听众也充耳不闻)。在紧要关头,他还挥动几下红宝书,显出对“走资派”恨之入骨,对伟大领袖无比热爱的样子,效果居然奇好。
公社书记在总结发言时有声有色地表扬了我师傅,说他一心为公觉悟高,劳动积极思想好,与大队书记一嘀咕,当场宣布他是参加后天公社大批判会的代表之一。师傅刚卸掉担子还来不及高兴,苦笑着对我说,后天吾拉宁可捻三船河泥。
三年半后,我离开农村,离别师傅,走南闯北,浪迹天涯。期间,我回去过几次,大师弟进入半山的一家大工厂,小师弟也当了建筑工人。师傅拆了草舍盖了瓦房,后来又砌了楼屋,造了别墅。他从乡下吾拉变成社区居民,退休金拿拿,小孙子带带,茶馆店孵孵,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上世纪末,师傅因积劳成疾,患病去世。当时我正在外地公差,回到杭州看到办公桌上同事的电话留言,立马请假赶过去。我在师傅新造别墅的客厅里,对着他的遗像深情的三鞠躬。师傅一生平凡而高尚,普通而伟大,他淳朴,勤劳的品格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我的人生观。在以后走南闯北的日子里,我始终没有忘记那幢草舍,没有忘记那畦菜地,没有忘记那次批判会,更没有忘记师傅那张墨黑铁榻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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