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暗角里被碾碎又拼凑的亲情
父亲节，杭州阿姐毛伟只能对着父亲的「新中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暗自神伤。她的父亲，黄埔学生，国军少将，早已于1980年在海峡对岸逝世。在台北，他是共谍，生前流落街头卖文为生；死后无钱下葬，靠着同乡会关照，方谋得一块墓地。
在大陆，他是敌对阵营的少将，女儿被牵连无法上学，隐姓埋名方才躲过各种运动。毛伟花了30年忘掉父亲，又花了40年寻找父亲。但还是找不回来。父亲的骨灰，安置在台北的一处公墓，无人祭祀，无人怀念，就像一座无主的孤坟。
26年后的来信1974年的一个周末，28岁的毛伟在大潮奔涌的钱塘江边徘徊。
她的心情也像是眼前澎湃的江潮，无法平静。
此时，运动虽已不似开始时那样激烈，但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父亲从台湾辗转香港托来要求相认的信件，令她惊恐不安。
上学时，别的同学积极争取入党入团，但她一次都没敢想过。
在萧山初中上学时，她凭自己的能力踏踏实实做人，成绩也名列前茅。
年轻的团支部书记破天荒来问她，想不想参加共青团？
毛伟激动不已，但犹豫着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共青团员是青年人的榜样，由于我的家庭情况我根本就不敢想……」
团支书劝她说：「你要丢掉包袱，轻装上阵，重在表现！」
于是，毛伟和另两位家庭成分较好的同学一起写了入团申请。
她认真地写了两天，全是真实感想，当然包括对父亲的看法、如何跟他划清界线。
交上申请书后，她暗暗地笑出来，觉得很有希望！
数周后，团支书却又来找她谈话，要她补充一份父亲对她有何不良影响、而她在党的教育下如何看清父亲反动面貌、与其划清界限的文章。
她一下懵了，父亲从小就离开了她，连张照片都没见过，怎么影响她呢？「要我补充这份材料不是弄虚作假吗？」
果不其然，只有另两位同学收到了入团批准通知。
夜晚，毛伟将棉被盖在头上，流了一夜泪。
这几年，她好不容易低调上进，奋斗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担任了知青班长。
眼见境况一天天好起来了，迟不来、早不来，她的父亲，在母亲嘴里早已「死了」的父亲，偏偏在这时候传来要求通信的消息！
女儿的发泄
经向组织汇报同意，第一封寄到台湾的信，毛伟几乎泣血。
她写了整整三大张纸，都是她积攒在心底的控诉：
「我恨你一辈子，你抛弃我们母女，独自逃亡台湾，我这一生因你受到了牵连，小学毕业未能考上初中，在杭州绣花社做了十个月童工。隐情去参考，终于考上初中。1965年高中毕业又因你在台而未能考上医科大学。1966年自觉报名去农场接受再教育。我恨透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你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家传出过一位杭州知青古朱的《杭州侉子》，他回忆年少时，因为家里是地主成分，干脆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高喊「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早就做好了下农村的一手准备。
这在那个年代，父亲是一名身在台湾的国民党将军，意味着和光明前途绝缘了，终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多么令人绝望！
毛伟狠狠发泄了一通，好像要把几十年的委屈都透过纸背，越过海峡，像标枪一样穿透那个男人的心窝。
父亲陈诚之回信说：「在这孤独寂寞生活里，接到离别多年的爱女来信，既是难以形容的欢喜，又是欲哭无泪的悲痛难言！」
握着这封信，毛伟的手都颤抖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是父亲的字迹，他没有死！自己是有父亲的！
但这是一封看不明白的信，他说「迫不得已抛弃最爱的子女」，似乎有什么难言的隐情。
但之后他又说「只谈家庭事务或生活情形」，暗示女儿，不必追问其他问题……
在信里，父亲叫她「琼儿」，那是她出生时的第一个名字。
远在福建武夷山下的陈氏家族，是她的本家。1948年，她出生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母亲说，黄伯韬抱过她。
她本来的名字，叫陈国琼。
父亲于1949年前去台后，她跟随母姓，改名毛伟，杭州皮市巷豪门出身的母亲也改嫁，与陈氏切断了所有联系。
父亲的寻找
每月一封的台湾来信，让她从小怨恨的这个模糊影子，慢慢有了清晰面目。
毛伟一点点拼凑信息，她的父亲，是福建武夷山下崇安陈氏家族的骄傲，黄埔三期学员、抗日少将。
那个崇安县老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老家，是那一代人动荡生命里的乡愁。朱老师的朋友，台湾作家张姿慧，其父是甘某人。少时被抓壮丁，派往金门驻守。思乡情切，但一说起就要流泪。子女怕他伤心，往往不提。
待他故去，张姿慧才惊觉，自己连父亲的出生地都不知道。她也已人到中年，急切地想要寻找祖地，以在情感和文化上完整描述自己的身世，可惜多年未能如愿。
正是这段缺憾，成就了一段渊源。朱老师回大陆后，通过陇南台办原主任马玉民先生，以及民间志愿者组织的小元，通过种种线索的梳理，最终同时锁定了张姿慧父亲的出生地。
当她回到祖籍省亲时，虽然旧居已不在，但当地上百人的迎候队伍，让她瞬间感觉回到了家，那一刻，她才真正的认识了自己的父亲！
可惜的是，村中被抓壮丁的几十人，仅她一人回到了故乡。
毛伟从没想过会去陈氏祖宅看过，那是她在梦里也不敢提起的地方。
直到20世纪90年代，听说父亲有可能是卧底后，她写信给堂兄，请他介绍一下家乡地理、家族史料。
斩不断的血脉，在她的内心激荡回转。
父亲说：「最近两年来，我们文字交谈，等于骨肉相连，多么喜悦！……祝您们幸福快乐，我们也将愉快地度过这个佳节。」
是的，多么喜悦！
父亲找到了自己的故乡，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当然喜悦。
虽然父亲仍然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存在，纵然受过父亲的连累，但亲情胜过一一切，毛伟的内心也充满着喜悦。
他竟然是卧底？！就在毛伟逐渐跟父亲破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时，跨越两岸的通信却忽然停止了。
她收到最后一封信上父亲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当时就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随后，再也没有信来。
她想，父亲一定是去世了。可是，她连父亲具体离开的日期都无从得知。
之前，她也曾小心翼翼地提起，父亲是否有可能回来探望。
可那时两岸尚未三通，就连信件，都要通过香港中转。
但他们见面的愿望，仍然是如此迫切。父亲经常随信寄一两百美元来，让她安心。
不久，她辗转从老家听闻，父亲及其大哥，很可能是我方派出的卧底。只是由于组织保密纪律，不能向包括家人在内的所有人透露。
如果是这样，那毛伟他们所遭受的一系列苦难，也太不公平了！
随后，堂姐给她转来在台湾同乡的消息：父亲1950年刚到台湾就被抓捕，在绿岛关押了十几年！
随着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毛伟的呼吸越来越紧张：「我父亲竟然是我们这边派过去的卧底，策反统领兵权的中将的。而我们，却因为他赴台而人生全然被改变！」
1949年到1950年初，大陆秘派1500余人赴台湾潜伏，「别离亲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
毛伟，不，陈国琼的父亲陈诚之，就是其中一员。
寻找真实的父亲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父亲在信中只字不提，甚至要求她只谈家事不及言及其他呢？
难道是虽然出狱，但仍不能暴露身份？
直到又30年后，经过陈氏家族的不断申诉和查证，2011年，福建有关厅局的领导专程来访，出具了《陈诚之先生的历史结论》，说明她父亲是党的地下革命工作人员。给了她30万元迁坟费，另有10万元补偿。
一行人交代：「像你父亲这样的地下工作者，绝大多数的家属都不知道情况，你被告知算是幸运的。」
她马上冲到户籍科，要求将「毛伟」改回她的本名「陈国琼」！
历史就是这样，将无数人碾碎成泥成尘。
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时，她作为革命后人，接受祝贺。
但此时的她，已年逾70，连父亲的骨灰，都无力迎回。
当一切都回归寂静后，她有了更长时间，去回味这段父女情。
父亲曾说：「从绘山水画，要绘成胸襟辽阔的伟构，必须写出艺术史上富有代表性之作，如黄河长江万里图。」生计困难时，他一度在台湾卖画。
陈国琼也喜欢绘画，画翱翔天空的雄鹰。
他们没见过面，但有看不见的血缘力量，千里牵扯。
可是，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这个派出去的少将卧底，就像被组织遗忘了似的，任其荒芜、衰败、死亡。
在接受家传创始人朱子一老师采访时，年愈九旬的林木，就是那个派父亲去台湾潜伏的领导人，躺在病床上，只能肯定一件事：他派过人；但派的是不是陈诚之？年代久远，此事渐渐不为人提起，无法确认。
只有女儿，还记得他，想弄明白他的真实面目。
祝天下父亲，父亲节快乐。
世事激荡，家族沧桑，父辈已老
但无论怎样，人不该如烟散去
家传在全国各地专业写作传记
给长辈一个历史席位
给孙辈一本独门家书
赓续家族百年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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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19 11:4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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