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2-11-26 11:27 编辑
离别家乡的那一天 ———纪念赴黑龙江汤原县插队五十周年 1970年6月30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那一天就是我离开宁波故乡,泪别亲人远赴北大荒的纪念日。岁月悠悠,整整五十个年头过去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天,仍历历在目,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6月30日应该是炎热的夏天,而那一年那一天则是天色阴霾,对我而言,心里却充满着寒意。头天晚上,我在宁波人民大会堂观看了为欢送我们知青而举办的专场文艺演出,10点多才回到家的。在离家前最后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早上6点不到,天已发亮,我就一骨碌下床去向宁波故乡辞行道别,并悄悄带上一支竹笛和游泳裤,对母亲轻声说了声:“我要到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母亲理解儿子此刻心情,发红的眼眶告诉我,母亲昨晚也是整宵未眠,但她还是不忘叮嘱我一句“你早点回来!” 我走出位于天封塔下的家中,很快来到了药行街,当时的图书馆就设在天主教堂的街对面,我沿着图书馆门口的长廊一直走到尽头,那是“少年之家”的旧址(按现在说法应叫“青少年宫”),小学四年级时我曾在这儿学吹竹笛,启蒙老师是4300部队年轻的胡老师。我们三十余名民乐队小学生,每周六下午都去吹笛学琴,在那儿我学会了《采茶舞曲》等乐曲,而今我就要远走高飞了,我总得来向你告别,道一声再见吧!出了“少年之家”我继续沿药行街东行,不到十分钟就踱到灵桥,它是我中学时代每天来回的必经之路,今天我还是在桥上来回走了一趟,其意义特殊,非同一般。告别灵桥循着江厦街,我来到三江口的新江桥畔,隔江深情地眺望着江北外滩那高大的中国人民银行大厦,聆听着轮船码头传来的阵阵汽笛声,感到分外亲切。时间不允许我多加停留,我向西走在甬城最繁华的东门街,东福园饭店、二百、老三进鞋帽店、源康布店、协和钟表店、人民浴室、梅龙镇等这些“老字号”商铺,在我眼前走马观花一闪而过。不知不觉徜徉在开明街口,我转南路过民光电影院,那是我少儿时代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我们灵塔中心小学组织师生看电影,总是包场在民光,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电影院几乎成了我最向往的地方之一。走啊走,走到城隍庙,“文革”前的城隍庙可热闹了,进门便是“四大金刚”菩萨,庙西侧有民乐剧场,东侧有二个书场,庙内荟萃了甬城各种名小吃,什么汤团、年糕、包子、馄饨、牛肉面等,香气扑鼻,谗得你垂诞欲滴,还有康乐球、台球房、杂技、算命卜卦等娱乐场所,庙内每逢初一、十五总是香火缭绕,人气旺盛。庙后门有溜冰场,游泳池,它是我童年时代与小伙伴玩耍经常光顾的好去处。可惜,那时的城隍庙已被破“四旧”砸了菩萨,用作了厂房。我一个即将远离故乡的游子,只能站在大门外,虔诚地向它行注目礼了,心中默默祈祷着我的故乡“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移步向不远处的月湖走去,美丽古老的月湖是我非去不可的地方,是我今天重点要拜谒的心中的圣湖,我对它总是一往深情。少儿时代的我,因家住湖区不远,经常喜欢到月湖垂钓,捉鱼摸虾,在月湖学会了游泳和划游船,每每临考也喜欢在柳荫下晨读复习功课,学校放暑假时,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湖水中游泳,有时在夜晚也与几位爱好音乐的同学在八角亭内吹笛练琴放歌(该亭在现石浦饭店前面)。由此,我对月湖产生了一种特殊亲切的温馨感。它有着少女般迷人的风姿,那垂柳、碧波、花草、树林、鸟语、亭阁、游船、古迹真是美不胜收,令我如痴如醉。旖旎的湖光水色,滋润着我的心田,你是养育我成长的母亲湖,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你是我心中的圣湖,我离不开你。今天,我就要远离你了,怎不叫我黯然神伤呢?我缓步踱进小小的八角亭,静坐在亭椅上,一遍又一遍轻抚着亭中的木柱,喃喃地祈祷你好自为之。湖面的游船上不断传来游人划桨的嬉笑声,而他们那里会知道呆坐在亭子角落里我的心思呢?此刻,美丽的景致,已提不起我的精神了。我已经注销了宁波户口,几个小时后,我将要告别这座城市,告别月湖了。阿娜多姿的垂柳,依然在微风中飘拂,仿佛在向我招手挥别,湖水依然不断拍击着岸边,犹如默默在为我哽咽……今日离别后,我何时与你再相见,我轻声向月湖倾诉衷肠,月湖哭泣,我仰头问苍天,上苍无语。月湖啊月湖,请你再听一次我离别时的笛声吧。“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平时那首《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曲总是那么亲切,婉转、甜糯动听,今日竟成了一曲如诉如泣,忧伤凄凉的悲歌。我已经没有宁波户口了,这个家乡,这个城市,这个月湖已不属于我了。吹着吹着,泪水就顺着眼眶滴落在衣衫上,心里发酸,吹奏的口风越来越弱,持笛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太难过,受不了。我收起笛子一屁股瘫倒在亭内。恍惚间,我想起在月湖还有一件最后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在离别之时,还要用自己的身子来亲吻湖水,我穿上红色的游泳裤,走到湖畔埠头石阶上,弯腰用双手掬起清冽的湖水,饱喝了几口,感到甜丝丝的。扑通一声,我在湖中时而用轻盈的蛙式动作,时而朝天仰游,时而自由式畅游,在水中游来游去,百感交集。我心想此时哪怕万一脚抽筋溺水,我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月湖啊月湖,我实在太爱你了,我爱得连生命都可以交给你,我是打心眼里不愿意离你而去的…… 中午时分,我姗姗出现在家门口,慈母丝毫没有责怪我,只是一个劲催促我快点吃饭,她老人家已经为我去支边操碎了心,难过得几天吃不好饭,睡不稳觉,人也明显地消瘦,苍老了许多。一早,她就打发弟妹排队买来了我平时喜欢吃的凭票供应的猪肉和油豆腐、素鸡,面对香气扑鼻的油豆腐烤肉的诱惑,母亲还破例打来半斤黄酒,让我在离家的最后一餐喝上几口,多吃点菜。平时狼吞虎咽的我,此刻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我哪有什么心思开怀畅饮呢?我默默坐在饭桌旁,凝神注视着母亲和弟妹们(父亲因被下放农村劳动没来),真是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心事重重的我,光坐着不动筷,懂事的弟妹们像对待客人一样异口同声劝我:“大哥,你多吃一点,你不吃我们也不吃了!”在亲人的劝导下,我勉强喝了几口酒,感到今天的酒不是香醇美酒,而是苦涩涩的。匆匆扒了几口饭,吃了几筷菜,红烧猪肉的香味在我嘴里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时间啊时间,你能否开开恩,凝固一下,让我与亲人多相聚一会,多说点话。但是时间还是无情地一分一秒飞逝着,下午二时许,该是我离家的时刻了,为了怕老母亲经受不了车站送别时悲痛,我力劝老人家不要去车站,但母亲无论如何也执意要送我,弟妹们帮我拎起旅行袋,簇拥着我走出家门。对于生于斯,长于斯那熟悉的老墙门,那一砖一瓦一木,我总是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 火车南站,人山人海的站台上,数以千计的送行人流中,他们有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同学等前来送别600余名赴黑龙江汤原县和集贤县兴安公社插队的知青们。亲人的叮嘱声,同学的握手拥抱,与锣鼓喧天,标语彩旗,高音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三时许,天色骤变,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瓢泼似地倾盆而下。下午四时,随着支边知青专列的汽笛鸣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与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早已淹没了锣鼓喧天,豪言壮语的高音喇叭声,现场似乎沉浸在一片“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生离死别的悲伤中,我的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缓缓启动的车轮,也挡不住亲人们紧紧握别的双手和泪流满面的千叮万嘱声,有的亲人还追逐着列车向前跑去……当无情的列车加速,渐渐远去时,我把头探出车窗,挥动右手,透过泪水朦胧的双眼,回望站台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仍久久不愿离去…… 2020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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