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看到三个孩子时,眼泪流个不停,左搂右抱,亲个没够。很快,兰就喘个不停,由于太激动,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过去。几个月没见,三个孩子都差点认不出妈妈来。妈妈怎么变得那么瘦,手上青筋突爆,骨节凸出,脸颊像被刀削去一块似的凹了进去。娘儿几个搂在一起哭,肖麻子站在远处看。 肖麻子和三个孩子在兰的母亲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母亲自然不喜欢这个麻脸的的女婿,心里甚至很恨他,觉得是他毁了兰的一辈子。但母亲没法不疼爱三个无辜的孩子,大女儿红梅长得最像兰,聪明伶俐,眉眼会说话,兰最喜欢她,她也最讨外婆欢心;二女儿肖平比红梅小一岁,也许是生完红梅立马就怀上了她,产期和孕期挨得太近,兰的身体已经无法给第二个孩子提供足够的营养,所以肖平打小就体弱多病,脑子也不如姐姐灵活;最小的儿子小刚则比二姐小了足足四岁,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他也是一个淘气鬼,虽然机灵,却不断闯祸,出幺蛾子。 母亲的经济其实也很拮据,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兰和妹妹去东北插队后,母亲隔三岔五地总要给她们寄包裹。积蓄是一点都没有的,现在家里一下子添了四张嘴巴,三个还是正在发育长身体的孩子,负担一下子更重了。 口粮不够吃。母亲只好到黑市上去买高价粮;没钱买肉,孩子又嘴馋,母亲就天天起早去菜场排队买大棒骨和猪油。猪油可以拌饭,加点盐和葱花,那叫一个香;油渣可以炸酱,炸酱面的味道好极了;大棒骨炖骨头汤更是母亲的绝活,也不知道秘诀在哪里,砂锅小火慢炖熬出来的骨头汤呈奶白色,浓香,却不油腻,鲜得掉舌头。最主要的是,母亲说,骨头汤营养好,补钙,孩子们吃了长个。 几个月以后,家里连大棒骨也买不起了,饭桌上唯一还能偶尔看到的荤腥,就是几毛钱一斤的螺蛳和几分钱一斤的黄宣。几个舅舅的脸色开始阴沉,母亲也是唉声叹气。肖麻子知道,自己和孩子们该走了。 兰的病不死不活没有半点起色,肖麻子也看出来这病很难再有逆转。想到自己这一走恐怕无力再来,他和兰说不定这一诀别就是阴阳两隔,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和岳母说了要带孩子回去,却又一天天拖着时日。他在兰的床边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潜意识里似乎在等待奇迹出现。 孩子的心停不住阴霾,西湖边的春色,断桥旁的荷花,三潭印月的倒影,南屏晚钟的悠扬......几个月来,三个孩子几乎玩遍了杭州的名胜古迹,他们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的病容时是忧伤的,但只要走进风景里,他们的心里就飞满了快乐的蝴蝶。 尤其是老大红梅,更是对母亲生活的这座城市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外婆家客厅里那一排高大的书柜,里面满满的图书,许多书本里有红笔蓝笔划下的条条杠杠,外婆说,那是外公留下的笔迹。红梅知道了自己的根有一半是长在这块土地上的,自己原本可以不是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草甸子里的一棵小茅草,妈妈本来可以把她生在明媚的西湖边,让她成为一朵娇艳粉嫩的桃花的。爸爸带她和弟弟妹妹去过灵隐寺后,她知道了菩萨,也懂得了许愿,更学会了烧香拜佛。她后来一个人又去了灵隐寺,把妈妈偷偷塞给她买冰棍的钱买了一对小蜡烛和一把香。她在大雄宝殿的观世音菩萨面前跪了很久,她希望菩萨保佑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也保佑她能留在杭州上学,陪妈妈,孝敬外婆,而最最重要的是,她偷偷向菩萨许了愿:让她留在杭州上学,她要考进母亲当年的学校杭一中。 红梅心里的愿望对谁都没有透露,只告诉了妈妈一个人。 兰知道红梅心高,也知道她确实是一块读书的料。如果她能在杭州上学,优良的教育资源显然不是北大荒的大草甸子里的小学校所能比的。那里的小学校其实根本不是学校,只是公社在村里盖一间草辫子土坯房,支一块黑板,找一个肚子里略有墨水的村民,让他不用下地干活,教孩子们写写字,算个加减乘除,仅此而已。红梅若是留在大草甸,她未来的命运,无疑还会是脸朝黑土背朝天,最终嫁个农民,生儿育女。红梅不愿意,兰更不愿意! 兰和肖麻子商量,为了孩子,他可否同意与自己离婚,因为只有离了婚,她才可以重新以知青的身份回杭州,重新获得户籍和粮票,按照政策,她也可以带一个孩子回城。这样,红梅才有可能在杭州上学。 肖麻子始终不吱声,虽然他很清楚,兰这个样子,她是很难再回北大荒了,不要说她的病已经不可救治,即便能治,这病只要身体一受冻,立马就会再犯。他也不是不愿意红梅能在杭州上学,受到好的教育。但是,离婚他是万万不肯的,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放掉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一直以来,他都在她身上寄托着一种对未知的向往,以及对走向未知的可能性。你不能说肖麻子不爱兰,你也不能谴责他的自私,不考虑女儿的前途和兰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点念想。说到底,肖麻子只是一个北大荒草甸子里的农民,你无法要求他像兰一样思考问题。 兰知道离婚无望以后,对生活的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了。红梅虽然不清楚父母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谈话,但她从兰忧伤的眼睛里明白了自己还得跟着爸爸回北大荒。假如红梅没有走出大草甸,假如她没有来到美丽的西子湖畔,假如她不知道自己的根在江南,原本可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假如…… 然而,偏偏她走出了大草甸,偏偏她来到了西子湖畔,偏偏她知道了自己是江南的女儿,了解了还有和大草甸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十几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一刹那彻底颠覆,这个倔强的女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自此以后,她看爸爸肖麻子的目光里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意。 几天以后,肖麻子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北大荒,西湖边的美景和有妈妈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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