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在部队或者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待过的,一定很熟悉“点名” 根据部队《内务条令》,连队通常每日点名,休息日和节假日必须点名。点名由一名连首长实施,一般于就寝前进行,因此大家统称晚点名。点名的内容通常包括清点人员、生活讲评、宣布次日工作或者传达命令、指示等。当年的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沿用了部队的管理方式,因此晚点名也是每天必做的连队功课。
2019年初夏,是当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六连浙江嘉兴籍战友离开家乡五十周年的日子。无论五十年来,这些嘉兴人都曾经走过如何的人生道路,但在兵团连队的那些日子,是不会也不该被遗忘的。因为这段历史,已经无法从所有曾经知青、曾经兵团连队一代人的记忆里抹去。这是一根敏感的神经,又是一个爱恨交加的心灵禁区。我们忘不了镌刻在记忆里的奋争、磨难、不安、无所适从以及太多的爱与痛。或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知青情结”,那就是知青们对过去的共同经历难以释怀的群体记忆。为了这段难以释怀的集体记忆,为了当年那些曾经的爱与痛,六连的嘉兴籍战友们共同策划了一次大规模的集体活动。请来了在各地的曾经在六连花名册上有过记录的战友,在江南水乡嘉兴,来了一次大聚会。这次聚会,我私下里给予定名为“最后一次晚点名”。虽然听上去很伤感,但定义应该是准确的。半个世纪的风雨,足以让这些花季青少年变成两鬓染霜步履蹒跚的老翁老妪。且不说远在花季时候即香消玉殒在兵团连队的几位战友,后来的岁月里,连队已经陆续“减员”了几十位。近二百位早已年逾花甲甚至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自包头、北京、保定、天津、济南以及其他城市,虽然大家热情不减,但迎面走过来的步履是沉重的踉跄的。整体记忆在衰退、听力在减弱、眼神早已不那么清晰、还有被子女推着轮椅来的、被家人陪同过来认知有障碍的甚至认不出谁是谁的......难道这还不应该是一次最后的晚点名吗?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的青春曾深陷泥泞中。鲜有美好,更多的是集体无意识、集体被洗脑和集体迷惘。但即便黑夜沉沉,即便泥淖深深,泥泞中终也有人性闪光的点点滴滴。回望我们不堪的青春,我们没必要要去定义和纪念什么,更不要去赞美和歌颂什么,要说值得怀念的,惟有在泥泞中我们的相互搀扶和相互照顾。四十多年不见的老战友们聚在一起,不聊曾经的职位和成绩,不聊子女孙辈的“出息”或者平常,我们只聊自己,只聊我们的当年。有人记得当年在饥饿中战友送来的半个窝头;有人记得风沙弥漫中在沙漠里迷路,是战友挂在旗杆上马灯指引找到回连队的路;有人记得家人病重需要回家时,全班给凑的路费。还有位男战友专门来感谢我,说有一次他探亲回家,回连队后发现自己肮脏的棉被被洗得松软干净放在炕上,同班战友说是我送过来的,而我却早就没有一点点记忆。我曾写过一组文章“他(她)们在我眼前走过”,其中有许多文章主人公都是以同连战友作原型而创作塑造的。都说写作需要生活,正是几年的连队生活、几年的朝夕相处,才让我有了丰富的素材、有了创作的冲动和欲望。我们之所以经常回眸知青岁月,绝对不是因为那逝去的青春有多美好,而是它包含了太多的错误和挫折,值得我们去记忆和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这代人终于从泥泞中走出来回望自己的历史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思索和研究,开始探入其势,还原历史,承认真相,自检自究集体无意识中的文化基因和非理性人格走向。这些拒绝遗忘、拒绝随波逐流的人们,用沉默冷峻独立的姿态与这个健忘而喧嚣、虚幻而荒诞的世界静静对峙着。 让我们记住这些人,记住这些炯炯的目光和沉默的对峙。
因为个人的原因,我没有参加正式的“大会”。但我看了组织者发给大家的日程安排和与会战友们发上来的视频和照片,觉得这次聚会还不错。“晚点名”的程序是这样的:最后一任指导员讲话,据说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然后是各地战友代表发言,也都是短小精悍的友情赞美。各地战友都准备了小节目,从节目单上看,没有一个是歌颂和赞美泥泞的,大都是轻松的晚年自娱自乐,尤其没有令人生厌的穿着当年的黄军装高唱无怨无悔。晚宴前有个“节目”让人忍俊不禁---全体大唱一首歌后,服务生开始上菜开吃。凡在兵团连队待过的人都知道,连队沿袭那时部队传统,开饭前全体列队唱歌,然后才正式开饭。那时的我们,超负荷的劳作下来早已饥肠辘辘,哪怕是发了霉的窝头也能吞下几个。所以必须要把唱歌的时间安排的越少越好,必须唱最短的歌。于是,“下定决心、不拍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成了我们的饭前歌。今天宴会厅再响起这样的口号式红歌,无疑是一种红与黑的混色幽默。
聚会结束了,晚点名结束了,一如当年连队的熄灯号余音袅袅……
但知青的历史不能也不会被遗忘,因为我们中有太多亲历者在不断回忆、书写和记录甚至忏悔这段不堪的岁月。当我们学会了思索、懂得了反思反省后,再来回忆和记录、书写和整理这段历史,就已经担当起了揭示上山下乡历史真相的重任。或许这些真相的揭示,也能为防止文革悲剧的重演,让我们的民族远离野蛮和愚昧起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得作用,我们也是欣慰的,也算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贡献。这样的回忆书写不但具有记录历史的性质,本身也参与了对于历史的建构。它会以新的方式加以思考,对数代人持续地产生影响。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忘记那时我们正青春、那时我们正迷惘;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忘记内蒙古、不会忘记乌兰布和;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忘记曾经的称谓---知青。
作者:禾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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