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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5 20: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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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1966年,姚姚是最早被打上标签的子女。
她的背景真的是糟透了,母亲上官云珠被推倒,生父姚克逃亡海外,爸爸程述尧也进了牛棚。
然而组织还是网开一面,给了姚姚这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把他们列为 “可教育好的子女”。
只要与家庭划清界限,还是可以进步的。
姚姚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贴了上官云珠一张大字报,正式宣布母女关系决裂。
从此,她没有再回过家,她的家已经成了一片荒凉,被抄了无数遍,什么人都可以上来,没人敢挡,大门都是开着的,喜欢的东西想要可以直接拿走,临走前再把病怏怏的上官云珠打骂一番,正义凛然的行动就算是一气呵成了。
这样的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姚宁愿跟着小分队离开上海。
有好心同学劝姚姚回家照顾妈妈。
那时候正值上官云珠术后康复期,她因为患癌头部动了大手术,连走路都走不稳,但还是被赶出了医院。
姚姚冷冷的说:“她不愿意我留下。”
情况确实是这样,上官云珠在给姚姚的信中说:
“你说要回沪照顾我,我认为不必了。有些事你不太懂了,太幼稚了,将来会吃大亏的。望你早些懂事。别再提请假回来的事了。”
姚姚与妈妈
姚姚跟着同学们走了,走的不踏实,一路上出奇的沉静。
这是一趟未知的旅程,她也没料到,在那个禁欲的春天,自己爱上了燕凯。
燕凯根正苗红,是高干子弟,也是一名激进分子。
在校园里,燕凯根本不怕别人,蔑视一切鄙疑的目光。
他与姚姚公开地出双入对,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抱起姚姚,原地抡着转圈。
姚姚快乐极了,她双脚翘起,双手挽着燕凯的脖子,发出响亮的笑声,满脸都是红晕。
看到的人只会暗地里议论,但没人敢上去“大喝”一句:“流氓,你们在干什么!”
同学仲婉说:“他们真的是幸福。当时小分队里有好几对恋爱的同学,大家都是在恋爱中,但没有人像他们那样热烈。”
燕凯已经忘了受到冲击被凌辱的父亲,姚姚也忘了被折磨得半死的母亲,她们躲在琴房,忘乎所以地日夜厮守在一起。
父母苦劫交加,子女纵欲爱情,这种人世间的扭曲画面,凄美至极。
07
1969年1月初,姚姚给弟弟灯灯寄了一封信,问他能不能回上海一趟。
那时候灯灯正在山西“修理地球”,接到姐姐的信后,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
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大门口,久候多时的姚姚远远地看见了灯灯的身影,灯灯也看见了姐姐向他招手。
两姐弟笑脸迎着笑脸,小跑着向对方走来。
姚姚高兴极了,她接过灯灯的背包,把他领到一间很小的琴房,掩上门,姐弟俩笑容凝固,四目相对,她一头扑进灯灯怀里,再也忍不住地大哭出来:
“灯灯,很爱很爱我们的妈妈没了。”灯灯把姐姐抱紧,“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姚姚、灯灯与妈妈
收到信的那一刻,灯灯就已经预感到了不好的兆头。
上官云珠跳楼自杀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1968年11月23日凌晨,她从四层楼的窗口跳了下去,正正砸进一个菜农的大菜筐里,那时候她还能说话。
接到消息,燕凯陪着姚姚赶回了家,继父说人送去医院了,姚姚又追去了医院,医院说人死了,送去了火葬场,姚姚又追去了火葬场,火葬场说人已经火化了,骨灰没有留下。
灯灯安慰姐姐,人死了就死了,要向前看。
姚姚也明白,生存是第一,没有那么多力气较劲儿了。
三个月以后,姚姚和同级的毕业生一起下放到江苏溧阳军垦农场劳动。
那里的贫瘠令人发晕,没有厕所,只要人一蹲下,狗的双眼就虎视眈眈。
娇小姐出身的姚姚表现得很硬朗,乐观地接受教育,但她对上海,对自己的爱人,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姚姚(右)
1970年3月8日,她突然被隔离,审讯的人问她, “你和燕凯什么关系?在一起做了什么?”
姚姚心头一颤,恭敬地回应:“你和你的妻子做了什么,我们也做了什么。”
姚姚感到很不安,燕凯肯定出事了。
两个月后,姚姚被释放。
她收到了燕凯从上海寄来的包裹,满满的一大包麦乳精,午餐肉,风味鱼罐头和一小瓶蚊不叮。
姚姚很高兴,这时她的心才稍定下来。
但回到上海后她才知道,燕凯在她被隔离的前一天就已经割脉自杀了。
燕凯对自己的手段很残忍,割了很多刀,是求必死的,那年他才24岁。他比谁都明白,挨整的痛苦。
前后不到两年,母亲自杀了,恋人自杀了。
姚姚明白,自己是成年人了,要懂得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对着镜子重新盘了头发,小心翼翼地遮盖住头顶上长出的一绺白发。
上官云珠在电影《早春二月》中剧照
08
一年后,姚姚在爸爸家认识了一对常客父子,一个叫开开的男孩走进了故事里。
开开比姚姚小10岁,姚姚不顾爸爸的极力反对,和开开相爱了。
程述尧一怒之下,声明和姚姚断绝关系,不再管她的事。
有爱情,证明姚姚对生活还抱有希望,但她对身边的环境是不再抱有热望了。
她与开开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偷渡香港出境,她找在美国的生父姚克,开开找他在美国的妈妈。
1972年,他们真的实施了这样的计划,就好像两个小孩手牵手在大人面前表演一种小把戏一样。
结果来到深圳没多久,开开就因为 “形迹可疑”被抓获。
滞留在旅馆的姚姚由于原地不动而幸免于难,随后被学校领回。
姚姚
开开坐了牢,开开的父亲说是姚姚害的,但姚姚的痛苦丝毫不亚于牢里的开开。
那时她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在体检时被学校查了出来,未婚怀子,她骤然成为了社会最底层的渣滓。
十月怀胎,进医院的时候,有人提前打了招呼:“她是上官云珠的女儿”。
医生叹了一口气。
产下孩子后,姚姚住进了六个人的病房。
她很孤独,没人陪她。
同病房的人都知道她的事,但谁也不八卦,对她的伤口保持缄默。
那时候还没有母婴同室,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病房的妈妈喂奶,六个人就她的孩子没抱出来。
姚姚说,孩子不要了,护士就免得抱出来了,怕她看了舍不得。
第二天,护士交班时没讲清楚有一位妈妈不要孩子的事,把她的孩子也抱了出来。
姚姚看到自己的孩子,马上还了回去,告诉护士:“我就不喂他了。”
护士感到惊愕,才知道自己出错了,但心里想,这女人心真狠,自己的骨肉在面前了也不抱一下。
姚姚看到了自己不该看到的孩子,她始终很平静,当天一直说说笑笑到晚上。
夜里,熄了灯,蒙在被子里的,就谁也不知道她的事了。
出院那天,护士长最后跟她确认,“是不是不带走孩子了。”
姚姚点头说是,然后写下了一份保证书。
一对医生夫妇抱走了她的孩子,姚姚得到了两百元营养费。
姚姚是自己出院的,没人来接她,跨出医院大门前,她跟那些萍水相逢的孕妇道了别。
她说:“我走了,再见,走了。”
声音很轻,很温柔,真的就好像是一位妈妈对她的孩子说的。
09
姚姚没有哪里可去了。
她害怕回继父家,爸爸家又自身难保,学校又不让她待。
她像一个迷路的少女,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无处落脚,好心人问她家在哪儿?
她答不上来,家在《常回家看看》的歌词里,家在《儿时上学跟妈妈说再见》的回忆里。
上官云珠故居,上海建国西路641号
最终,还是那么一点没有消散的人情味救了她。
1973年夏,在武康大楼,母亲生前的一位朋友收留了她,姚姚亲切地称呼她商阿姨。
“住到我家里来了,我才看出姚姚没有钱用,省得要命,虽然她住在我这里,不用另外花钱,可一个那么大的女孩子了,身边总要放一点钱吧。”商阿姨说。
姚姚本来可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来源,她可以在学校的分配下顺利到上海乐队的合唱团,但她却出了未婚先孕的大丑事,再结合出身,她的档案已经坏穿底了。
她这样的人不能留在上海,影响太坏,学校要把她分去黄山农场。
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惩罚,但姚姚却与组织搞起了对抗:
我过去是做错过事,我犯过的错误,越是被学校当成要我去外地的王牌,我越是不愿意以一种惩罚性的决定给推到外地去,左一个“错误”,右一个“影响坏”......我决不允许这样一些人继续来欺负、侮辱、歪曲我。
姚姚拒绝了去黄山农场。
分配小组的人没有动气,他们只需轻轻地把这样的人挂起来,剩下的就是等她来讨饶。
这一招真的是要把人往死里耗,一个人没有工作,那是极度彷徨焦虑的。
姚姚果真赔着笑脸求饶了。
她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去学校,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一遍又一遍说尽了困难。
但磨破了嘴皮,也只有一句答复:“在上海,你的档案没人要。”
姚姚
姚姚苦恼极了,她跟商阿姨哭诉:“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好象我是垃圾。”
学校非得把她分出上海不可,第二次通知她去湖南报道,这是最后机会。
但姚姚又拒绝了,她满脑子都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但学校也难做。
其实学校没有刻意针对她,是世界针对她,这是现象,这是姚姚无法面对的现实。
世上的人总是先入为主,就算我再努力,可单位一看到我的档案,一听到我的事,就不会对我有好印象,不会要我去工作。
抱怨再多也是徒劳,姚姚没有出路了,学校决定彻底将她挂起。她每天只能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
读了二十年书,受到了好的教育,以为自己是一名知识份子,结果到头来却在最好的年华荒废了人生,一事无成。
那时候样样事情,都要把她往绝路上逼过去。
商阿姨总是安慰姚姚心安,但这种煎熬等同于在谋杀她的生命。
10
1975年,音乐学院给姚姚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两个月内仍然没有单位愿意接收她,她就要被强制送到甘肃或青海。
说白了,这其实是给姚姚下了一道缓刑。
姚姚崩溃了,她对玩伴张小小说:“小小,小小,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次我要豁出去了。”
豁出去,指的是离开,逃去香港。姚姚不走,在这里真的是一点前途都没。
当她无法预知未来是否会变好,那么心里永远只有四个字,永无天日。
坐牢的开开是前车之鉴,但姚姚是真的不怕的了,她铁了心要走。
这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念头就一线间徘徊,这时候,一个转机出现了。
姚姚最后一张照片
两个月的最后限期,姚姚有工作了。
商阿姨托关系,给她安排去了浙江歌舞团。
这是她喜欢的单位。
姚姚高兴死了,她哈哈地笑,蹦跳了起来。
一个一辈子都没工作过的人在31岁找到了工作,这是起死回生的激动,这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久违喜悦。
小小对她说:“努力工作,有了钱,到那时,你就可以找你的孩子,你们母子就可以团圆了。”
小小说漏嘴了,但那一刻,提起孩子,姚姚没有丝毫伤感,竟瞪圆了眼睛,眉毛神采飞扬,拍了小小一下,说, “是喔!小小,这下子叫你说对了!”
1975年9月23日上午,下着小雨,明日就要启程去杭州报道了。
姚姚妥妥当当地收拾好了行李,时间很紧,临行前,她骑车出门了,是要辞行一位朋友。
十点四十五分,姚姚经过南京西路,因为有外国代表团离开,那里实行了交通封锁。
但谁也没料到,一辆载重卡车突然驶入,将姚姚逼入视觉盲区。
车上不知哪来的钩子,挂住了她的雨衣,“啊”的一声惊叫,姚姚被卷入车轮底下,两个轮子在她身上重重地轧了过去。
有人高喊:“轧死人了,轧死人了。”
错愕,惊恐,无助,渺小,茫然,百感交集,这就是命吗?
生活是给了她新的希望的,时代也没有逼死她,也没人害死她。
姚姚是死于非命,死于上天操纵着的一切。
告别会上,校方神情坦然地宣布:“她是一个没有为国家做出过贡献的人。”
底下的人听了,眼泪夺眶而出,姚姚用一生,承认这个事实。
上官云珠
上官云珠在《太太万岁》中说过一句台词:
看见苦戏,我就会想到自己的身世。我的一生真是太不幸了,要是拍成电影,谁看了都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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