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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8 20: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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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70年的夏秋之际,头村知青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一队知青张荣生自杀了。他是头村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之一,当时只有18岁。他的父亲是领导干部,但他衣着朴素,嗜好读书,随身所带的箱子里多半是书,包括一套马克思的《资本论》,其中许多段落他可以背下来。这一年的年初,张荣生从杭州回到头村以后,晚上就经常失眠。知青下地劳动的时候,他在一旁嘿嘿笑着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傻瓜!”事发当晚,张荣生曾去了二队知青的住处,听何枚林拉了一段小提琴,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何枚林当时还楞了一下。后半夜大约两、三点钟,张荣生趴在住处小院外的道路上,把一颗手榴弹压在身下,拉开了导火索。手榴弹无情地炸响了,一个青春的生命就此终结。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几十里路外的草甸子打禾草的知青们纷纷赶回村里,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张荣生被葬在村西的一片桦树林边,下葬的当晚,顾海国、钱子健和周向群在坟前守夜。天上星光闪烁,三个人聊了很久,钱子健最后不禁感叹道:“张荣生,你真是个笨蛋!”一个多月后,张荣生的母亲和弟弟来到头村。在临时起出的棺木前,张荣生的母亲流着泪说:“荣生,妈妈来看你了!”又说:“孩子盖得太少了,会冷啊!”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再明立即让人回村,抱来一床新棉被盖在张荣生的遗体上。他的坟墓至今还留在那片土地上,留在那片桦树林边。
实际上,我们插队落户半年之后,就有一些知青陆陆续续离开了头村。有的返城,有的当兵,有的成了工农兵学员,还有的女知青嫁给了老乡。更有甚者,二队一名知青在一个夜晚偷了条渔船,划船横过黑龙江,投奔了前苏联。但是,更多的知青在困境中选择了坚持,尤其是读书给了我们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钱子健曾在一队知青中组织了一个学哲学小组,晚上在油灯下读马列著作《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以及毛泽东著作《实践论》和《矛盾论》等等,鼻子都被油烟熏得黑黑的。我也曾参加过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至今记忆犹新。与钱子健同队的程胜松很有前瞻的眼光,他随身带着数理化教材,一直坚持自学。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他顺利地考上了华东师大,以后又到浙大攻读硕士学位,最终成为一名大学教授。那时候,手头的书很少,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的书。特别是一些文学名著,更是反来复去读了许多遍。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夹叙夹议,有声有色,其对社会、对人性深刻独到的见解给我以启迪。德国作家斯威布的《希腊神话和传说》,以数以千计的人物形象,表现了人类童年时代的自尊、公正、刚强,为我敞开了一扇观察和认识古希腊乃至欧洲文化的窗口。前苏联抒情诗人伊萨柯夫斯基的《喀秋莎》、《有谁知道他》、《灯光》,在寒夜里给我带来了一缕缕温暖的气息。我还记得他写下的诗句:“把钢铁炼得更坚硬,在轮到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心更平静了,手不会战慄、发抖!”印象最深的还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和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两部作品对密西西比河和俄罗斯大自然风光的动人描绘,对水手和农民这些普通人质朴、善良、乐观、豪爽等美好性情的描写,在我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马克吐温轻松诙谐的语言和幽默中包含的辛辣讽刺,更是给了我很大的愉悦。我也曾在笔记本上抄写下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以此自勉。
农村的文化生活是十分单调的。县里的电影队偶尔会到村里来放一场露天电影,那一天村里就像过节一样。有一次,县城的电影院放映朝鲜宽银幕影片《卖花姑娘》,非常轰动。傍晚收工后,我和几个知青走了十八里路赶到县电影院,找到在那儿当美工的知青张昭济,弄了几张票进了场。电影中卖花姑娘的悲惨命运和哀婉动人的歌声,使我们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看完电影,我们又步行赶回村里。天很黑,没有月光,路两边都是荒野,只有一排排树影闪过。我们几个人走成一列纵队,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直到进了家门,才松了一口气。在平常日子里,知青们想方设法丰富自己的文化生活。一队知青演出过反映头村新面貌的节目,是用渔鼓调填的新词。二队知青王晓辽要上台唱歌,大家七嘴八舌地为他设计动作。王晓辽上台后,一板一眼地做着大家设计的动作,我们在台下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的王晓辽,仍然在老年合唱团里快乐地歌唱。最隆重的演出,是知青们排演的京剧《红灯记》和交响音乐《沙家浜》片段。《红灯记》里,郑永康扮演李玉和,高越光扮演李铁梅,华幼君扮演李奶奶。《沙家浜》演的是“智斗”一段和十八棵青松演唱的一段,张建树扮演郭建光,华幼君扮演阿庆嫂,梁立增外号梁胖子自然是扮演胡传奎,三队老乡大华扮演刁德一,易抗美扮演的是十八棵青松中的新四军卫生员。所谓交响乐队,有何枚林和李学智的小提琴、易胜年的二胡、四队老乡李四贵的板胡,还有黄嘉瑛的笛子、郑永康的秦琴和曲万卿的锣鼓。演出都是在大队部的礼堂里,台上只有一盏气灯,隔些时间就要打打气。就是这样的场地、这样的乐队、这样的演员,演出的气氛仍然十分热烈,在那个年月,给知青们和老乡们带来了难得的欢乐。
(四)
刚到头村的时候,知青们和老乡们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每次下地干活到地头休息的时候,老乡们常在一起打打闹闹,说些带色的笑话,知青们往往会躲到一边。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中,知青们和老乡们建立了愈来愈深的感情。老乡们面对终年劳累却难以温饱的生存现状的乐观和幽默,他们娴熟的劳动技能和丰富的生活智慧,以及他们对知青的真情呵护,都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们,打掉了我们头脑中不少的优越感,很快拉近了知青们和老乡们的距离。铲地、割地的时候,有的知青跟不上,会有老乡主动帮助接垄,也就是帮助铲一段或割一段。知青没菜吃了,他们从自家的菜园子里摘一筐送来。知青没柴烧了,生产队会派人拉来一车豆秸或玉米秸。逢年过节,老乡们常邀我们去家里吃饭。尤其是在村里过冬时,到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我们还未起床,村里的孩子就来敲窗户,邀我们去家里吃饺子。记得有一次在老乡家里过节,老乡的热情让我无法推却,多喝了几杯酒。返回住处的时候,一出门就撞到一棵大树上,跌跌撞撞再往前走,又掉进满是积雪的沟里,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知青中最早和老乡打成一片的是梁立增,他是我们杭州一中的中长跑冠军。到头村后,他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劳动技能,甚至很快就学会了用纸卷烟叶抽。后来,他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还曾担任过青河乡的副乡长。
我们认识的第一位头村老乡是李继忍,当时是四队队长,他代表头村到福利屯车站来迎接我们。李继忍心地善良,做事干脆利落,后来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再明是大队的老支书,个子不高,瘦瘦的,留着一点小胡子。他话不多,但很精明,善于协调关系。我曾在一个冬夜列席大队的会议,屋子里炕上炕下都是人,热气腾腾,又满是烟味,大家都昏昏欲睡,张再明也垂着头像是睡过去了,而且打起了呼噜。正在发言的人见他睡了,就停了下来。这时候,张再明突然抬起头喊:“你接着说,接着说!”我当时真是非常佩服老支书开会的功夫。我所在的二队,也有许多老乡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如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崔孝先,带我们干活的打头人樊应太、陈喜奎,潇洒的车老板路振亮、周体成、刘长河,踏实厚道的赵永库、赵永纯俩兄弟,还有曾是王牌军38军机枪手的老金头。印象最深的是二队队长李四海,他瘦瘦高高的,有点驼背,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四海队长为人正直,任劳任怨,做事极为认真。铲地时,我们到地头休息,他不休息,把锄头横在身后,低着头,一垄一垄仔细检查铲地的质量。发现有弄虚作假的,当场就提出批评。他对知青一视同仁,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知青有什么困难,他总是想方设法解决。我以前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偶尔有一次去他家里,看到墙上挂的照片,才知道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位英俊的志愿军军官。他曾对人说过一句话:“李理仁义”,这句话让我难以忘怀。在长期的学习、工作过程中,我获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表彰和奖励,但四海队长给我的这两个字的评价,在我心里一直当作是莫大的褒奖。四海队长去世的时候只有57岁,他的妻子双眼近乎半失明,他既要当生产队长,又要照顾妻子和养育六个孩子,老乡们说,他是累伤的。
知青们在头村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们到头村的前几天,也就是1969年3月2号,刚刚发生了珍宝岛中苏武装冲突事件。到了6月,在离头村不远的八岔岛又发生了中苏武装冲突事件。很多知青加入了武装基干民兵,配发了步枪、冲锋枪、机枪和手雷,担负起卫国戍边的职责。我和魏渡江为了申请加入武装基干民兵,还刺破手指写了血书。一天早晨,我们正睡在炕上,大队民兵连指导员路久斌进来,拍了拍魏渡江的脑袋说:“你的申请被批准了!”他没有拍我的脑袋,因为政审不合格,我的血书还是白写了。那一年的4月25日,青龙山东南发生荒火,我和很多知青、老乡一起进山扑救。也就是那一天,一名当地青年被烧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具烧焦的遗体被抬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当村里的老乡患病需要输血的时候,很多知青都主动要求献血,我和何枚林也曾为村里一位大出血的产妇输过血。同年9月初,县革委会宣传组的通讯干事王春元安排我和三村知青黄任远,以及乐业公社的两位知青,参加了一期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我们先后到向阳公社胜利大队和街津口赫哲族村庄采访。在街津口采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尤青海时,还听他吟唱赫哲族的伊玛堪。学习归来后的几年间,我陆陆续续写了一些通讯稿,在《黑龙江日报》和《合江日报》上发表。
对头村影响最深的是那些担任过赤脚医生和民办教师的知青。最早担任赤脚医生的知青是一队的郭津平和三队的褚东宁,她们上任后,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了一遍,了解病人的情况。有的病人行动不便,她们就背着药箱主动上门送药诊治。有位老乡患风湿性心脏病,全身浮肿,褚东宁到草甸子里采来草药制成汤药,自己先尝试之后,再用来给老乡治疗,老乡的浮肿很快消退了。冬天的一个晚上,邻村的一个孩子患了肺炎求治,褚东宁毫不犹豫地拿着防狼的镰刀,踏着雪赶去邻村出诊。三队知青董俊满和楚士华也担任过赤脚医生。董俊满1972年去佳木斯卫生学校读书,毕业之后回到公社卫生院当了妇产科医生。她接生过几十个孩子包括一些知青的孩子,处理过大出血、胎盘滞留等各种难产症状。这四位知青赤脚医生后来都一直从医,褚东宁还成了主任中医师。在头村小学先后担任过民办教师的有一队的黄嘉瑛、程胜松和四队的周晓音、李凌等十几名知青,其中黄嘉瑛和李凌是最后离开头村的知青。黄嘉瑛和李凌白天在学校教初中班的课,晚上到各个学习小组为学生辅导作业,给学生读书。她们还在村里办了夜校,教老乡们识字、唱歌。1976年夏天,黄嘉瑛和李凌准备返城,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村里的老乡纷纷前来话别,连续几个晚上都聊到深夜,还送来许多鸡蛋、鹅蛋、黄豆和白糖。老支书张再明召集大队干部和四个生产队的队长为她们开欢送会。离开头村的那一天,送行的乡亲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把她们送到村外的公路上,依依不舍,泪眼执手。当年离家远赴黑龙江的时候,李凌未曾流泪。此情此景,她也不禁潸然泪下。
作家王小波写过这样一段朴素的话:“流水似年,有些事一下子过去了,有些事很久也过不去。”我们在头村的生活经历就是这样,很久、很久也过不去。在艰苦生活的磨砺中,在与老乡们的朝夕相处中,我们真正体验到了稼穑之苦和衣食之难,切身感受到了农民群众的喜怒哀乐,直接触摸到了当时社会最底层最真实的一面。对当年的经历是自豪也好,痛苦也好;对逝去的青春是无悔也好,有悔也好,五十年了,头村的记忆依然深深地留在我们心里,永远也不会忘却!
记于赴同江插队落户五十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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