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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5 19:3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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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你们快点儿长大吧!
苦就苦了做父母的。他上班离家远,爱人的废品收购站就在家门前不远,家里的活儿全都一揽子揽在爱人手里。别的不说,光是大热天给孩子洗澡,就能忙她一身汗。要烧四次热水,要轮流给四个孩子洗。这个孩子要先洗,那个孩子不干,也要先洗,澡盆前先冒起泡泡来,煞是热闹,小屋里像炸了群的蜂巢。最让爱人感到紧张的是每天中午回家给孩子们做饭。老大、老二已经上学了,回家自己凑合吃就行了。老三、老四还小呀,每天从幼儿园接回来,再侍候他们吃,时间真紧张。收废品的活儿不起眼,下午只要一到点儿,就有人来卖废品,也不知北京人怎么有那么多卖不完的破烂。她哪里能够迟到呢?
忙得实在受不了,她便对丈夫讲:“我看把小不点儿和老三送到老太太那儿吃中午饭吧,咱们每月给点儿钱!”
老王是个粗中有细的精明人,对爱人讲:“小不点儿和老三马上也就上学了,一上学还得回咱自己家里吃。现在要是给老太太钱,以后可就撤不下来了!”
“撤不下来就撤不下来吧!
“那你说每月给多少钱?”
“给15吧!”
拿着15元,老王找到母亲。15元钱算什么呀!在比他们岁数小一轮、工资却比他们拿得高一级的小青年眼里,不够到老莫或全聚德撮一顿的。可这15元却是他们从嘴里挤出来的呀!老太太点头答应了。爱人中午可以喘息口气。以后,每人增补了每月75元的副食补贴。他们两口便把每月给老太太的15元增加到20元,一直到现在,孩子早大了,不在老太太那儿吃了,每月的20元照给。老人也不容易,当初也曾费力撑起一把老伞,帮他们遮挡过风雨。孩子怎么说也是孩子。家里没有电视机,每天晚上都要到爷爷、奶奶家看电视,不看到第二天节目预告出来决不回来。几乎每一天都是看着看着,东倒西歪睡着了。他们两口子驮着、抱着,拽死狗一样把四个孩子弄回家。天天如此,累得实在够戗。白天上一天班,晚上还要加这么一趟夜班,受不了!
“咱们买台电视机吧!”爱人对他说。
买!借钱咱也买!那是1983年,买电视机还要凭票供应,赶巧朋友给了张票,12寸昆仑牌黑白电视机,420元,借了钱,买了回来,孩子们再不用跑老远到爷爷、奶奶家看电视了。
工厂让他买国库券,非让他买10元。他只买5元。5元就够意思的了,他气正不打一处来哩,
“老王,多买点儿吧!”
多买?家里四口人张着嘴呢!老三到现在也没劳保,药费单有这么摞子呢,要是给报了销,我全买国库券!”
得,烧香引出鬼来,又冒出老三这档子惹他恼火的事。厂里说老三是超计划生产”,他说:“我也不愿超,我这儿有证明!
“你那是东北的政策,北京有北京的政策,照顾你三个孩子劳保就够不错的了!”
他急了:“敢情东北就不是共产党领导咋的?我家老三有户口,也是公民…”说下大天来,没有劳保还是没有劳保。国库券买5元还是买5元。
1984年,他们的日子稍稍缓过来一些。四个孩子渐渐大了。他的工资长到64元,爱人61元,每天收购废品还有8角钱的闻味费(即卫生保健费),每天中午还有0.35元的午餐费。经济是杠杆,使家庭生活发生变化。这一年年底,爱人拿回100元奖金。他厂里企业验收合格,也拿回来100元奖金。200元厚厚的、沉甸甸的,压在手心里发热。活了四十多年,还没拿过这么多奖金。这钱该怎么个花法儿?
他首先想起了妻子。这么多年,妻子跟着自己含辛茹苦,不挑吃,不挑穿,到现在了,身上还穿着在东北穿的小薄棉袄。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可谓是患难夫妻。那件国防加强特别绿(后来大家又叫它“屎绿”)的棉大衣,顶过东北的大烟泡,她还不舍得扔,万一天冷时再披一披。说什么也要用这200元奖金给她买件像样的呢子大衣。
他没想到,妻子也替他想好了,想法竟然和他一模一样,也给他买件呢子大衣。他一冬穿了一身油的工作服棉大衣也该换换了!什么叫心心相印?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
他们买了两件大衣。他买了件蓝呢子的,花了150元;爱人买了件烟色海军呢子的,花了90元。回北京六年,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件像样的衣服。四个孩子蒜瓣一样簇拥在他们身边,替他们高兴,仿佛这是他们全家最快乐的节日。
我的采访从工厂一直持续到回家的路上。顶着正燃烧的落日,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说。那话如长长的流水,流也流不断。我问他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告诉我今年初又有了一间新房子,他们两口子搬过去住,四个孩子住一间,住处宽敞多了。四个孩子也大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天放学回家,老四点火,老三蒸饭,老二、老大炒菜,用不着大人忙。他可以捏起酒盅,美滋滋喝几口,摆摆当家长的谱了。
忽然,他指指前面不远靠近朝阳区的一条护城河,对我说:“你看,我爱人每天蹬着平板三轮,拉着一车废品就往那儿送,那儿有个收购站。大太阳地的,够她蹬的。说老实话,回北京这么多年,她吃的苦比我多…”
夕阳的余晖辉映在他的眸子里。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贮满深情。
后记:
从我采访王家祥时到现在,日子已经飞速地过去了好多年。他比我大一岁,坐公交车早就不用买票了。时间有时竟是这样比任何一切还要无情。想想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就这样无端地流逝而一去不返,心里常充满感伤。
老王比我要强,他是个天生乐天派的人。这么多年艰辛而又平平常常的日子过去了,苦中作乐,便是再艰难的生活,对于他也始终充满生气和弹性。
老王还在煤气用具厂当工人的时候,只不过从下料车间调到制瓶车间。虽然,许多老三届的朋友升官的升官,调走的调走,顶不济也在厂里混个办公室的差事,他却一直只是个工人。他不抱怨,也不抱非分之想,知足常乐,一天到晚上班认真干活,下班认真喝酒。他笑呵呵地说:“今年,北京市要大力治理大气污染,新型的煤气罐瓶需要很多。”有活干,就让老王高兴,他说比起下岗的,他这里强多了。老王的制瓶车间非常景气,经常加班加点,效益不错,收入也不错。
让老王得意的是他的四个孩子,两个大学毕业,一个参军当兵,一个上班。四个孩子读书都还认真,工作争气,人见人爱。当初,带这四个孩子,按下葫芦起了瓢;老王和爱人费了多大的气力呀!如今看着长成四个钻天杨一般可爱的孩子,所有付出的一切便都有了苦尽甜来的感觉。在一般都是一个独生子女的家庭之中,如今能看到齐刷刷这样四个孩子热闹的家,实在是太少,太让人羡慕。
老王的爱人早已经退休。她一直在废品收购站工作,烈日风雨中,暴土扬尘里,实在比老王还要辛苦,早点儿退休就早点儿吧,也该歇歇了。老王家早搬到了西坝河,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孩子多,住得虽然并不宽敞,爱人却再不用起早贪晚上班忙乎了,一家子其乐融融。
老王看见孩子个个都有出息,学习都卖力气,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不甘落后,便去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其实,即使弄到一张文凭,对他也没多大用处,他图的就是这心气。平凡人家过日子,过的就是心气。
54岁的那一年,他对我说,还有一年,他的这个成人高考就能毕业了。说完,他对我笑了。我明白他笑的意思,还有我这样大的年纪还在玩命读书考文凭的吗?也许,只有这一代人,才会有这样特殊的举动。但是,我理解他,因为这一代人在曾经应该读大学的时候,偏偏遇上了十年动荡。恢复高考,是一代人大学梦重新点燃的最好的机遇,可是,有赶上这趟末班车的幸运儿,也有因种种阴差阳错没有赶上这趟末班车的不幸运的人。老王就是这样的不幸运的人。他没有埋怨,而是一直在刻苦努力。有时想想,会有人觉得他像范进中举,但其实他不是范进,范进是为了旧科举制度,老王是为了心里的一个梦,即便这个梦不具有范进一样功名之类的实用价值,对于这一代人而言,这个梦的精神价值,足以支撑他的晚年的生涯。老王可以对他的四个孩子,甚至他的孙子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爷爷,这辈子问心无愧,因为我努力过,从没有灰心过,放弃过。
如今,老王还住在西坝河,成人高考早已经毕业多年了。有意思的是毕业的那一年,他退的休,才54岁,提前退休。无论在他们的厂子,还是在朋友圈,老王的威望很高,主要得益不尽他自已以身作则活到老学到老拿到了文凭,他教育孩子很有方法,也很得体,备受大家的称赞。如今四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个个工作不错,先后都成家结婚,关键是个个顾家,非常孝顺,有着这一代孩子难得的对父母的理解与关爱。对于老王两口子,这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安慰,也是他们一生最大的收获。
作者:肖复兴 老知青家园荐稿
编辑:草根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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