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2-8-20 10:59 编辑
老街都消失几十年了,还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头。 一条用长条石砌驳河岸的小河,由北向南从街市穿过。两岸的木结构的街屋,全部是重檐的两层楼房,前面的廊柱立在岸边,下雨天,屋檐的滴水直接滴入小河。屋檐是老街遮风避雨的廊棚。街路只有十几尺宽,青石板已经被脚底磨得锃亮,泛着幽幽的淡光,似乎还溢出咸腥味。靠河边的石板,稍微有点伸出,边沿有许多杯口大的、被船缆磨得精光滴滑的小洞。农历的二、四、六、九是老街的集市。一到市日,河埠头拴着渔船和螺蛳船,四乡八都的人都来赶市,廊棚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把狭小的街路挤得水泄不通,满街都是吆喝声。 街河上有四座石桥,其中一座桥上有一间屋,人们称为财神殿。我小时候,财神殿已经改为手工业社的铁器门市部了。印象最深的是营业员“老毕”,大名毕宏卿,慈溪城里人,他的茶杯和他开口就露出的门牙,都是黑不溜秋的。财神殿前铺了十多块桥板,将河面都覆盖了,这就是河台墩。 河台墩,刻录了多少代人的记忆,又流出过多少故事,已经无法统计。无论春夏秋冬,即便不是市日也是最热闹的地方,是名副其实的二六市的“市中心”。尤其快过年时,更不同寻常,有变戏法的、卖膏药的、小热昏卖梨膏糖的,还有大力士肚皮上搁一块石板让人挥铁锤砸的、爆年糕胖米胖六谷胖的,使得一些孩子任凭大人怎样呼唤也不肯回家。财神殿的一角有个出租小人书的书摊,付一分钱便能看一本书,边晒太阳边看书是当年最惬意的事。我最早读的《三国演义》《林海雪原》都是连环画,父亲给的包括自己赚的零花钱,大多给了这个书摊。 据一些老人回忆,上世纪的30年代末,老街有许多老字号的店铺,如上余庆、恒丰酿造坊、陈增寿算命卜卦店、郑长顺镴器店、源裕米糖行、兴泰南货店以及彤昶、益兴、宝元泰、回春堂、盛裕丰等。不过,从我记事起,这些老字号统统改为了供销社和合作商店了,于是就有了棉百部、生产部、收购部、副食品部、水产部和饮食商店等。 老街的店铺门类极多,西街从王家厢房的南山墙开始,有肉店、南货店、杂货店、木器店、铜匠店、镴器店、米行、南货店、纸钱店、大饼店、洋布店、染店。东街从“童家里头”的南山墙开始,有铁匠店、咸货店、药店、鞋匠店、豆腐店、酱油店,其间还有一条逼仄的横街。横街曾经有酒坊,字号“宝元”,据说规模还不小。我小时候,横街已经没有店铺了,只有一家烧柴爿的轧米厂,大个子“礼仁阿大”开的,是他的机器轧米结束了小镇碾子碾米的历史。 从河台墩的桥堍一路向东,走出横街便与一条稻田中央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小路俗称“堕婢嫂路”,因为尽头的山那边有一个叫“大田”的堕民村。我小时候,生产队的一些年轻人在稻田耘田时,仍要拿“堕婢嫂”开玩笑,只要有大田村的人走过,就有人领头喊“一二三”,很多人就齐声喊“堕婢嫂”,以引发对方的回骂为乐。其实,可以回骂也是堕民翻身的标志。旧时,堕民是不敢回嘴的,他们的职业对旧时来说很卑微、很低贱,只能从事剃头、阉鸡、抬轿等服务业。自宋代以来,堕民一直受到歧视,历史上虽也有皇帝颁诏废除堕民籍,但根深蒂固的习俗要根除谈何容易。 西街的彤昶和东街的盛裕丰,是老街最南端的店铺,有一条横河穿过,河南边的市面就淡了,从街河上小江桥向东,是去慈溪城的官路,从横河上过小桥,街河东岸是崇本堂王家大屋,街河西岸小桥的南堍有水龙会,后面是一家客栈,老板娘“南恒嬷嬷”同时也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是她老人家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小时候,常常看到她慈祥的笑脸和外出接生时匆匆的步履,偶尔也会问“读几年级啦”之类的话。再向南还有阿根瞎子算命店、轧棉花店、剃头店、石匠店、棕棚店等。沿彤昶南墙外的官路一路向西(横河北岸)可以到丈亭。老街彤昶的后墙隔着翁家院子有两座三合院,大门朝南,门口是河埠头。记忆最深的是坐西朝东的五开间院子,主人沈允德,其女婿方铭做过空降兵军长、武汉军区空军副司令员,文革期间是武汉市委第一书记、武汉市革委会主任。大跃进时期,楼下做“南北食堂”,楼上是我母亲当所长的托儿所。后来还做过民兵间。那年赤脚医生培训,我在楼上住过20多天,一大早,公社武装部的俞生部长就带着我们在对河的大道地出操。隔壁是坐北朝南的三开间院子,做过卫生院,西边是门诊室,东边是治疗室,轩子间的后半间是药房,楼上是工作人员的宿舍。围墙内青石板铺的天井十分宽敞。 药店倌出身的“子涛先生”是卫生院里的老医生,名气很大,尤其是小儿科。以至于他养老回了罗江老家,仍有人抱着孩子上门求医。直到今天,坊间还流传着他妙手回春的故事:有一个妇女,一夜之间眼睛、嘴巴都歪了,子涛先生叫她别着急,吃三帖中药先试试,谁知她吃了两帖就好了。遗憾的是,子涛先生是地主出身,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的子孙是不能跨进医院大门的,所以他高超的医术也就无法通过他的子孙继续服务于大众。 西街有一条羊巷弄,通往鸡鸣山下的明德观。明德观是当年的公社中心小学,所以这条弄被我走了整整六年。又是巷又是弄,羊巷弄的名字怪怪的。弄口的羊巷桥通童家里头,光绪《慈谿縣志》有记载。我对弄口的两间木结构的红房子印象特别深,两层、单檐、无檐的窗前有统间的木栏杆,这式样在民国年间应该风靡一时,因为我在很多集镇都见到过。后来才知道,红房子是相岙阮家人建的,建后开了一家叫“恒丰”的酿造坊。我小时候,这幢房子的楼上是供销社的办公室,楼下是杂货店。 “穷呒讨饭,富呒上万”,这是老街流传了很久的老话。自古以来,小镇邻里和睦相处,各行安居乐业,一片祥和之气。一年四季的生活别具特色,清明时节做艾青饼,端午到了蒸乌馒头,割稻时光用新鲜的早稻草灰做灰汁团,到了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会酿糯米酒、晒糯米粉、做糍粑、裹粉蒸团、印松花饼、烘香糕、做年糕,小镇洋溢着过年前热烈、忙碌、欢快的气氛。 上世纪60年代初,西街发生了火灾,从羊巷弄到饼店弄一长溜的店面烧成了一片废墟。于是,拆了镇北的普济庵(俗称湖桥头庵)重建街屋。新街没有廊棚,模样也大不如从前的老街。70年代末河道拓宽,财神殿和河台墩也拆掉了,火灾中幸存下来的西街半截廊棚和东街的廊棚全部消失了。80年代,小镇另辟农贸市场,二六市的集市全部转移到农贸市场中。从此,老街少了人气,更加冷落了。老街昔日的繁华,成了一代人的记忆。 此文原作者: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叶龙虎 原载《宁波晚报》2007年8月13日A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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