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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的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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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30 08:5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凋谢的兰(上)· 袁敏
兰嫁给了肖麻子】

1.jpg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抹不去兰的形象。她总爱穿一件深蓝色斜纹布的双排扣列宁装,脖子上系一条白色的乔其纱围巾,戴一副细边框茶色眼镜,浑身上下溢散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她是我姐姐杭一中高中同学,经常到我们家来玩。她的声音很好听,每次来,天井里就会荡漾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姐姐同学的学习小组一来就围坐在我家厨房的八仙桌旁做功课,只有兰每次都是搬一张骨牌凳,一张小竹椅,独自一人在天井里做作业,挺清高的样子。作业一完成,她就会朗诵诗,常常朗诵的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和莎士比亚剧本的台词。有时候,她也会唱上一首歌,最爱唱的是歌剧《江姐》中的《红梅赞》。
       姐姐告诉我,她是杭一中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普通话字正腔圆,同学们都叫她“百灵鸟”,她的理想是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家里见到过她。后来才知道,她家里遇上了大事,她爸爸,浙江省统计局局长跳楼自杀了。那是文革中省里第一个自杀的领导干部。因为文革刚开始不久她爸就走上了“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绝路;又因为是省里第一个公然和革命的血腥批斗抗争的人,兰一家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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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8:58:39 | 显示全部楼层
2.jpg

       1969年3月9日,兰和她的两个妹妹二兰、小梅,也在闸口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北大荒的列车。她没有选择和自己杭一中的同学为伍,而悄悄地随着自己的妹妹加入了杭女中的行列。自从父亲“畏罪自杀”后,兰银铃般的声音几乎就消失了,她只想变成一粒小小的尘埃,融入人们脚下的泥土,让同学们忘记她,找不到她,逃避世人,乃至消失。
       兰是老高一的,那年21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处在春情萌动的阶段,最渴望男生们追逐自己的目光。兰周围从来不缺少这样的目光,她也很享受这种目光。然而,就在父亲自杀的那一天晚上,兰给自己的眼睛装上了闸门,女孩儿的春心柔情从此与这个世道一刀两断。
       从踏上火车开始,一路上,兰就没有说过话。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爸爸亲切慈祥的笑容。
       文革开始没多久,爸爸就被造反派带走,名曰隔离审查。一周以后,造反派突然到家里来报信,说兰的爸爸畏罪自杀。一家人听到噩耗全部蒙了,母亲当场昏厥过去。
       那是兰第一次听到“畏罪自杀”这个词,她不明白畏罪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早年就参加革命的爸爸究竟有什么罪?之前看到贴在家门口的大字报上,爸爸的罪名是走资派,兰悄悄地问过别人,什么叫“走资派”?别人告诉她,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兰更不明白了,爸爸是上海人,奶奶虽然出身地主家庭,但她很有觉悟地嫁给了江南造船厂的工人爷爷。尽管爷爷是工人,不富裕,但奶奶家私下里的频繁接济,依然让爸爸从小过着殷实的生活。可爸爸却并没有留恋家中富足安定的日子,1937年,他和许多向往革命的知识分子一样,奔赴了心中的圣地延安。
       解放后爸爸随部队进了北京城,转业后一直在国家机关工作。那时,她们一家住在北京二环的西便门,国务院宿舍大院,家里房子很大,暖气烧得很热,天天可以洗热水澡,每个周末都能去钓鱼台旁边的红塔礼堂看电影。
       兰家里有七个孩子,上面四个哥哥,兰排行老五,也是家里第一个女孩。父亲喜欢女孩,一直盼望有个丫头。兰一出生,父亲就视她为掌上明珠,百般疼爱。兰的名字是父亲取的,他喜欢兰花的清雅高洁,希望女儿也具有兰花一样的秉性。
       兰在北京长到十一岁,之后随调至杭州工作的爸爸来到了美丽的西子湖畔。虽然杭州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炎热让兰很不适应,但只要在爸爸身边,兰永远是快乐的。读书虽然是插班,但兰一口京腔京韵的标准普通话,马上让她在班上成了老师同学都对其刮目相看的小公主。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兰都是爸爸的骄傲,而爸爸则是兰头顶上辽阔的天。
然而,突然间,爸爸死了!而且是畏罪自杀!兰一下子觉得天都塌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恍惚,不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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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8:59:52 | 显示全部楼层
3.jpg

       火车上,杭一中的同学们几次来拉兰去他们的车厢,兰都拒绝了。到了富锦,分公社时,先是大家自己报名,自由组合。杭一中的同学们觉得兰是一中的,都想叫兰回来,兰依然没答应。她想好了,自己从今往后就和女中的同学们在一起,和自己的两个妹妹在一起。
       兴隆公社是富锦七个公社中最大、最偏远、最贫困的公社,下属有十四个大队,一下子接收了三百多个知青。其中隆胜大队就接收了三十几个知青。杭一中的熊虎是同学们心中很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帅小伙子,他一挥手去了隆胜大队,呼啦一下身后就涌过去三十几个知青。熊虎坚持组建“和尚队”,不收女生,于是十几个男生跟熊虎去了一队。
       杭女中老高三的陈定芬在女孩子中年龄最大,马上不甘示弱地以大姐姐的身份拉起一支“娘子军”,清一色的女生,大部分是杭女中的同学,她们去了三队。
       兰的大妹妹二兰是杭女中的,小妹妹梅是杭十二中的,但二兰却像是大姐一样总呵护着兰和梅。自然而然的,兰和梅也对二兰产生了依恋。于是,兰和梅都离开了各自学校的队伍,而随二兰跟着杭女中的大姐陈定芬去了隆胜大队三小队。
       从兴隆公社到隆胜大队大约有三十多公里地,两挂马车载着十几个女孩子却走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没有路,马车在结着厚厚冰雪的草甸子上缓慢地踏行。得得得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大草甸上像小鼓槌敲打着女孩子们脆弱的心房,她们没有看到来之前工宣队对她们描绘的知青点新房子,也没有看到想象中正炖着酸菜白肉粉条,烤着土豆玉米贴饼子的袅袅炊烟。她们看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沼泽地,脚踩上去冰碴子咔咔作响的荒草甸子。越往远处走,心里越来越发慌,不知道马车会将她们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望不到尽头的草甸子深处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从大队部再到三小队还有八九公里,连马车也进不去了,大家只好坐上了狗爬犁。三条毛色松黄的大狗拉着爬犁在冰甸子上奔跑,那情景有点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和小炉匠坐着狗爬犁去威虎山。女孩子们似乎忘记了周围冰天雪地的荒凉,一时间反而觉得挺浪漫挺新鲜,有的女孩还唱起了小常宝的唱段:八年前,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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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4.jpg

       狗爬犁最终把女孩子们拉到了隆胜大队三小队,这也就是今后她们要插队落户扎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方。
       一切担心最终都落到了实处,没有新房子,没有酸菜白肉炖粉条,更没有红旗锣鼓夹道欢迎,所谓的知青点,就在一片荒凉的,高出冰甸子沼泽地些许的土岗上,那儿稀稀落落地有十几栋低矮的茅草房,那是老乡们住的房子。所谓贫下中农,就是从山东拖家带口逃荒过来闯关东的人,他们想到人们传说中“扔杆马辕子就能长出一架马车”,土地肥得流油的北大荒来找活路。打下茅草和上泥,在土岗上盖几栋茅草屋,开荒种地。前后不过也就三四年,就变成公社社员、老乡、贫下中农了。
       知青们觉得自己被工宣队骗了,大家开始想家,想远在杭州的爸爸妈妈,有的知青甚至立马就想回去。然而,狗爬犁早已经被老乡们拖走了;马车更是不见了踪影。而且,即便坐上爬犁,再坐上马车,再往回走的卡车呢?火车呢?天涯路漫漫,他们是被抛在荒地野岭,再也回不去了。
       女孩子们开始哭泣,先是流眼泪,继而哭出声来,最后连大姐陈定芬都哭了,一群女孩儿稀里哗啦都哭成了泪人儿。
       不过,毕竟全部是女孩子,队里对女孩子还是照顾一些,比起其他小队的男生们,她们还是幸运多了。她们被分派到各个村民的家里,两个女孩一户人家。兰和两个妹妹二兰、梅坚决要求不分开,结果三姐妹就被分到一户农民家里。
       女生们后来听说其他小队的男生们有的直接就被安排住到四面通风的马厩和马号里,睡觉时冻得不敢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靰鞡靴钻被窝。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个脸上鼻涕都冻成了小冰棍,眉毛嘴角都挂着冰碴子。
       与男生相比,她们觉得似乎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起码她们分到老乡家,还睡上了老乡烧热的炕头,喝上了暖呼呼的棒子碴粥。
       本以为从杭州千里迢迢来到北大荒,怎么着也得让大伙儿休整几天,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老乡们就梆梆梆敲钟,催知青起床下地干活了。
       女知青在干活上和男知青一视同仁,她们干的第一件农活就是种地,两人一组。前面的人用锄头挖坑,后面的人往坑里撒种,然后用土把种子盖上。
       从来没有握过锄头把,没有干过农活的一群女孩子,跟在老乡身后,照猫画虎,掘地播种,一天干下来,几乎个个满手血泡。兰一双细嫩的小手,在家连手绢都不洗一块,根本举不起锄头。二兰心疼姐姐,让她跟在自己身后播种、埋土。干了一天,兰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般,肩周抽筋,胳膊根本抬不起来。
       女知青们干的第二份活是打场。所谓打场,就是把收割下来的玉米、小麦、大豆,连秆子一起在地上晒干,然后抱起秆子在地上拍打,让玉米、高粱、大豆粒儿脱落下来。村里到处是脏乎乎的泥地,粮食粒儿拍打下来掉进泥地里咋整?
       老乡们教的办法让这些从城里来的女孩子们大开眼界:选一块平旷的泥地一桶桶往上泼水,几分钟水就结冰了,再泼水,再结冰,很快,冰层越来越厚,一大片晶莹透亮玻璃镜似的冰场地就出现在大家面前。老乡们说,这就是晒场打场的场院了。
       所有的女孩子们都被这一瞬间魔术般出现在面前的宽阔明净的冰场院惊得目瞪口呆,这也给她们暗淡的心境擦拭去灰蒙蒙的雾霭。大家欢呼起来,觉得这里的日子还是有新奇和欢乐的,心便敞亮起来。
       二兰和梅到底年纪小些,似乎更容易忘却心中的悲苦,她们一下子就冲进打场的人群中,尖叫着扬起手中的玉米大豆秆用力在冰上拍打,任珠粒儿般四溅的玉米大豆麦子在冰场上乱滚,此起彼落噼噼啪啪的打场声,伴着她们很久以来没有过的笑声,在空旷的冰场地上荡漾开去。
       只有兰依旧融不进妹妹的笑声里,她觉得两个妹妹真是没心没肺,她们一点也不明白父亲的突然离去,对她们意味着什么;她们也不会想到,家庭成分的改变,将对她们的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虽然兰有时也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造反派,没有大字报,没有人们鄙夷或可怜她们的目光,但她就是开心不起来。她知道,爸爸的死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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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5.jpg

       一个多月以后,播下去的种子开始长出绿苗,黑黝黝的土地上冒出一簇簇鲜绿,它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也让那些看到一颗颗种子在自己手中绽放出一株株嫩芽的知青们,近距离地见证了生命的孕育。虽然知青们并没有感到伟大领袖让他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教育了什么,但能让一粒粒种子通过自己的手长出一棵棵绿苗,已经足以让大家觉得,这里真的是广阔天地大课堂。
       然而,几天以后,一个女知青的意外之死,让兴隆公社所有的知青们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年轻的生命第一次直面死亡,他们仿佛突然间意识到,面前这片广阔天地里,似乎有一口口深埋的陷阱,不知何时陷阱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脚下,那不是谁有意挖的,那是你走进这片天地可能就会遭遇的定数。
       那是一辆堆满了茅草的马车,坐在高高的草堆上,一边看着马车手扬鞭催马,一边眺望无边的黑土地和蓝天上飘忽的白云,是知青们觉得最浪漫的事情。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爬上了没有捆绑结实的高高的草堆,她们听着草堆下面传上来的得得得的马蹄声,不由得唱起了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假如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唱到动情处,一个女孩子忍不住站了起来,高高的茅草堆本来就捆得不紧,女孩一站,重心不稳,还没有站直,就听一声尖叫,女孩已经从茅草堆上掉了下来。其他女孩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马车手也没来得及嘘马停车,马蹄已经从掉下来的女孩子身上踩踏过去,马车车轮更是紧接着从女孩脑袋上碾轧过去。
       那是一个刚满十九岁,花骨朵还没有开放就跌落在泥淖中的女孩。女孩仰脸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很安详,脸上身上没有一滴血。无论大家怎么呼唤,女孩都再也没有醒来。
女孩说过,想拍一张坐在马车高高的茅草堆上的照片,寄给爸爸妈妈,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孩子,在千里之外也有着开心浪漫的生活。
       现在,女孩子们看到刚刚还和大家一起欢笑的同伴,突然间就死了,她们这才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插队落户的实质,没有浪漫和幻想,只有冰冷和残酷。
       那一晚,兰一直在流泪,不说话,也不肯吃饭。大家都以为兰还在为那个死去的女知青难过,只有二兰明白,兰是从女知青的死想到了自己未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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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06:37 | 显示全部楼层
6.jpg

       春耕、夏锄、秋收,北大荒的农活随着季节的转换而轮回。但不管是哪一种农活,在兰眼里,都让人有一种一望无边的绝望。
       北大荒的土地宽广辽阔,一望无际,耕田像无数条黑色的长龙,一垄一垄地伸向遥远的天边,那种无尽无头的延展,似乎永远都没有终点。有人说,北大荒的垄,地平线有多远,那垄就有多长;也有人说,假如你能数得清自己的头发有多少根,你才能数得清北大荒的垄有多少条;更有人说,北大荒的垄像铁轨奔向远方,从这头到那头,你可以绕地球三个来回了。戏谑也好,夸张也罢,反正你站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眼睛看不到边界,人忽然变得渺小,似乎萎缩成蚂蚁,瞬间就被天地吞噬了。

       在我采访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时,听到的一个最频繁的字眼就是“接垄”。我试着在百度里输入“接垄”二字,没想到居然跳出来很多条信息:
       谁帮我接垄,我就嫁给他;
       若有人帮我接垄,做他老婆的心思都有;
       接垄,简直就是救命!你接我的垄,我就跟你走;
       ......
       一条条几乎都是当年的知青留下的文字。看起来,北大荒黑土地上的接垄,和女知青的嫁人,有着微妙的关联,且不仅仅是个别人的个别现象,而似乎包含了某种无法阻挡的无奈选择?

       兰的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瘦弱娇小的身躯在空旷的田垄上像一株风一吹就要倒伏的麦苗。两只手伸出来,细皮嫩肉,十指尖尖,一看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坯子。每一次在垄上干活,无论收玉米高粱,还是割麦子黄豆,兰总是干不了一会儿,就会远远地掉队,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跟上别人的进度。一掉队,她就发慌,一发慌,腿就发软,手就发颤,握不住镰刀。想让别人等等她,自尊心又让她张不了嘴。有时候,细心的二兰发现姐姐不见了,会回过头来找她,但心里明明希望妹妹陪着自己的兰,又总是坚决地把她推开,让她跟上大队人马不要管她。而当二兰拗不过她真走了,她又会望着妹妹的背影掉泪。
       兰原本以为,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里甚至连手绢也不洗一块,干活不如别人,也在意料之中。现在来农村接受再教育,只要自己肯吃苦,好好锻炼,一定可以慢慢学会农活,养活自己。等到自己扛上锄头啃上垄,和别的知青一样,一人抱一根垄开始干活,你还没有找到感觉,摆好架势,别人已经噌噌噌地往前冲。你心里着急也没用,别人早就赶到你前头,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兰的内心开始一点点地绝望,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还是跟不上别人的脚步。你站在垄的这一头,绝对望不到垄的那一头,长长的垄,黑黑的垄,像锁链一样锁住了自己的手脚,也锁住了自己花蕾一般的青春。
       只要一掉队,四周空旷无边,人迹踪影全无,只有风吹庄稼杆子沙沙响的声音和成群结队雾团一般在你身边纠缠的小咬。每当这种时候,兰都会觉得特别孤独,特别害怕,特别无助。有时候她会用尽全力对着旷野扯一嗓子,但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在空旷的天地间微弱得就像一只蚊子发出的声音,谁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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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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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麻子是村里的农民,小时候出天花,让他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小坑,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但肖麻子又是村里面最见多识广,也算得有文化的人。他是村里的会计,会扒拉算盘珠子给大家算工分;他常常赶马车进富锦县城,给队里买生产工具,和那些足不出户的村民比,也算见过世面;他还很幽默,会讲故事,说笑话,逗人乐。
       别人都以为,假如不是因为肖麻子脸上的那些小坑,他恐怕早就应该娶上媳妇生下娃了。只有肖麻子自己知道,正因为他读过书,见过些世面,他和土生土长的农民还是有点小小的区别,他心里还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渴望究竟是什么,但他就是对村里的农妇和常在身边晃悠的粗壮女人提不起兴致。
       这帮杭州女知青一到队里,肖麻子眼睛就不够使唤了,瞅她们一个个粉嫩的小脸都像剥皮鸡蛋似的,挠得他心尖尖上像爬满了跳蚤,痒痒得不行。他好像一下子知道自己心中的渴望是什么了,他也明白自己以往为什么对周围的女人不感兴趣。
       肖麻子打定主意要在这帮女知青当中捕获一个当老婆,但他缜密的心思深藏在心底,只是不动声色地找机会,蚕食般沙沙沙地靠近女知青。
       很快,他就发现女知青们大多对他很冷淡,不知是自己脸上的坑坑洼洼有点让人生厌;还是女人对男人的天生防范,让女知青们对他保持距离,总之,他觉得那些个南方女娃不那么好缠。
       肖麻子是从接垄时意外发现,这是一条走近女知青的捷径的。每次干活,个子瘦小的兰总是掉在最后面,而且常常一掉队就掉下一大截。
       那时,干活都是一人一条田垄。垄很长,短的四五里,长的七八里,甚至十几里。春天踩格子播种插秧苗,秋天割麦割稻割黄豆。别的队都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知青干完自己的活,大多也都会很男子汉地回过头来,帮着女知青从垄的另一头往回接着干,这也就是人们说的接垄。可是兰所在的生产队里全是女知青,人人都自顾不暇,谁也帮不了谁。
       割黄豆是兰最害怕的农活。日头暴晒下,干裂的豆荚很扎手,割不了一会儿,兰白嫩的手上就被豆秆豆荚扎得鲜血淋漓。本来她就割不快,手一破,心更慌,很快就又掉队了。金灿灿一片的黄豆地里,瞬间就看不见人影了。
       兰腰背酸疼得弯不下身,她只好跪在地上,用膝盖代替双脚,一点一点跪着往前割。她的自尊和倔强都让她咬紧了牙关,不愿意喊出声,让同伴们等等她。
       肖麻子猎鹰一样的眼睛当然不会让这只羸弱的小羔羊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脱,他知道一个好猎手应该怎样捕捉猎物。最初是从接垄开始的,瘦小单薄的兰,不愿意在知青同伴面前示弱,却无法抵挡一个本地农民的援手。人在孤独无助时,抓住一根稻草,有时就像扶住一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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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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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麻子个子高大,身强体壮,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先是在远处偷偷地观察兰,地里密匝匝的庄稼是天然的帷幕,躲在幕后窥探的肖麻子,对兰既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心疼,也有一种洞穿隐秘的窃喜,这种复杂的心绪很奇怪,让他整天魂不守舍,周身酥麻。兰刚掉队的时候,他不会马上就去帮忙,他知道女知青对他都有戒备心理,兰也同样。他知道等待时机,也懂得掌握分寸和度,每一次,他都会等到兰筋疲力尽,人几乎瘫软的时候,才开始不声不响地从另一头为兰接垄,一步一步向兰慢慢靠近。
       一次,两次,三次……兰从一开始对肖麻子的戒备、防范、抵御,到后来慢慢到放松、温暖、接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兰甚至对这个脸上有小坑的肖麻子,有了一点点渴望和期待。
       知青中有人发现了肖麻子帮兰接垄的秘密,在一次学习会议上,大家发言斗私批修,有人说兰怕苦怕累,劳动中偷懒,依赖当地农民;也有人说,我们是来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如果连最起码的劳动关都闯不过,怎么扎根边疆?
       兰一直不说话,她也没有因为有人指名道姓地批评自己就检讨。她很敏感,但更倔强,她觉得肖麻子愿意帮助她,她有点感动,也有点温暖,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姐姐后来告诉我,那一年的冬天,大部分知青都回到了杭州。北大荒人有“猫冬”的习惯,整整一个冬天,他们都不会干活,而是猫在茅草房里,坐在烧得烘烘热的炕上打牌、聊天、吃饭、喝酒,等待来年开春。知青们都利用这个时间回杭州休整,看望爸爸妈妈和家人。
       姐姐杭一中的同学们其实一直都惦记着兰,中途,大家也都去看过兰,因为知道兰和她两个妹妹在一起,所以大家也没有太多的不放心。回杭前特意去找兰,和她约好,回杭州后一起去学习针灸,将来可以给缺医少药的村民们治病。
       回杭在一起学习的过程中,兰有一次很认真地对妹妹说:能不能在北大荒真正扎根,不是嘴巴说说的,要看实际行动的。最后谁能扎根,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妹妹当时觉得兰说这话语气很硬,好像有所指似的,但她也没有多想,更不会意识到,兰在说“扎根”的时候,心里已经由父亲的死,想到了自己未来的生。
       第二年开春时,知青们陆陆续续返回北大荒。村里的老乡已经熟悉了每一个知青的名字,生产队的干部也慢慢了解了每一个知青的具体情况,他们对知青的具体分工有了不同的分配。有的女知青当上了村里小学的老师,有的当上了会计,还有的当上了记账员。一旦有了这样的工作,基本上就意味着不用下地干活了。
       兰利用回杭的几个月时间学会了针灸,恶补了中医学,她觉得自己可以当赤脚医生为村子里的乡亲们治病,这样,她也就不用下地干活,就能逃离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垄了。
       然而,没有人相信兰手里那根小小的银针可以治病,老乡们平时也不看病,头疼脑热发烧感冒之类的,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儿,扛一扛就过去了;而真的到了有起不了床的大病时,村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往县城送了,谁也不相信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还能治病。
       兰想当赤脚医生的梦想破灭了,她依然得去田里干农活。紧张的春耕,繁忙的夏锄,累人的秋收。猫冬过后,一茬接一茬的农活,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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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的精神决堤大约始于那个夏天。
       六月,正是铲地时节。北大荒的夏天日照奇长,早上两三点钟,天已经大亮,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户刺着你的眼睛。太阳催人下地,你不可能跟人说,在杭州,这个时间还是半夜,我们还没有睡醒。
       睡眼惺忪的兰,被同伴从被窝里拽起来,迷迷瞪瞪跌跌冲冲地往田野里走。
       东方地平线上,玫瑰色的晨曦斑斓美丽,阳光在清晨习习的凉风中凉爽地滑过皮肤。喜欢马雅可夫斯基和莎士比亚的兰,本来遇到这样的景色时,心里涌现诗句一定会从喉咙里蹦跳出来,但被日日劳作弄得疲惫不堪的她,眼睛里已经看不见风景。
       夏天,上麦地锄草是最主要的农活。春天里播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了漫天遍野的绿,但是与绿苗一起疯长的杂草,会和庄稼争夺土地滋润它们的营养。锄草实际上就是除草,你需要在绿色的秧苗中仔细辨别出哪些是杂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杂草除去,却又不伤着秧苗。
       兰戴着的眼镜,镜片常常被汗水模糊,她其实根本分辨不出秧苗和杂草的区别,她也学不会把沉重的锄头玩弄得像小刀似的,轻巧地剔除杂草,保留秧苗。在自己的那条长垄上,她看上去始终低着头在锄草,实际上更多的动作是在驱赶前后左右追着她跑的蚊子和小咬。
       这里的蚊子大得吓人,听说曾经有个杭州知青,一巴掌拍死一只大蚊子,装在信封里寄回家给父母看,同时戏谑地在信中说,“这是北大荒的蜻蜓”,他的父母居然深信不疑。
       兰看蚊子的心情就没有这位知青那么浪漫了,她脸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要出了许多红包,奇痒无比,抓破了,伤痕累累,跟赤豆粽子似的。兰一边挥手驱赶蚊子和小咬,一边埋头锄草,可那草怎么就像秧苗的贴身侍卫一样,偏偏就长在苗眼儿里了呢?兰用锄头怎么够也够不着杂草,用锄尖又怕伤着秧苗,她只好弯下腰来用手拔,她想着拔草能除根,却忘了速度跟不上会掉队,等到拔完面前的一堆草,一抬头,左右垄上的锄草人一个都看不见了。
       兰心慌的不行,顾不得擦汗,也顾不上再赶蚊子小咬,她拼命地往前追赶,锄头在手里却越来越不听使唤,秧苗被铲倒了,杂草却坚挺地摇曳着,似乎在讥笑她的无能。兰心里想,我干了那么久了,应该差不多快到头了吧?她鼓起勇气抬头朝前一望,差点没有昏过去!前后左右都是绿,垄台垄沟无限地延伸着……
       兰几乎绝望了,这垄怎么比长城还长,就是绕地球一百圈也绕不完啊!别人怎么能锄得那么快,而我怎么就像蜗牛一样,比爬还慢呢?真恨不得躺在垄沟里等死,让垄沟把我埋葬算了!
       可是,无论兰如何厌恶垄沟,憎恨垄沟,垄沟还是从容不迫地躺在那里,虽然它无齿无刃,却割得兰心头滴血。但滴落的血,你得自己擦干;喘口气,歇一歇,还得直起身子往前赶。只要垄沟没有到头,你的劳作就无法终止。垄沟牵着你往前,你只能像一个机械麻木的木偶,任由它把你牵引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忽然间,一把雪亮的锄头从绿草中伸了出来,一下一下,咔嚓咔嚓,麻溜的,利索的,锋利的锄板下,垄上的杂草纷纷倒下,均匀地洒落在黝黑的土地上。兰脚下的垄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前方的垄连接在一起,垄台上没有杂草,只有一排排绿色的秧苗昂然挺立着。
       兰惊喜地抬起头,原来是肖麻子从另一头接垄过来了。正觉得苦海无边的兰被人接了垄,真像被人救了命一样。和兰汇合时,肖麻子掏出一块透明的大纱巾,让兰把脑袋连脖子包起来。肖麻子告诉她,蚊子和小咬你越追打它们,它们越会齐心合力反攻围剿,打是打不尽的,赶也赶不跑的,你只能与它们和平共处。
       兰接过纱巾试着把脖子脑袋都包了起来,情况果然好多了,嗡嗡声虽然还在耳边作响,但蚊子和小咬却被挡在纱巾外面,再也咬不到她了。兰感激地看了肖麻子一眼,对他的好感升了一层,心想,看不出这个麻脸男人心还挺细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肖麻子依旧坚持不懈地为兰接垄,帮兰干活,原本被无法承受的农活压得近乎崩溃的兰,渐渐觉得生活也许并非走投无路。她很感激肖麻子,当她和肖麻子坐在垄上,听肖麻子讲一些北大荒的奇闻异事时,她那忧伤的神情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笑意。
       是肖麻子误会了兰的笑意,让他产生了错觉;还是兰的笑意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肖麻子深藏心底的,常常被自己压下去的歹意,以为有了可以尝试冒险的冲动?这一切谁也无法知晓,更无人可以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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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09: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10.jpg

       那年秋天,正是收割玉米和黄豆的季节。兰突然向大家宣布,她要和肖麻子结婚了。
       谁也不知道空旷无边的玉米地抑或是黄豆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无法证实,大片大片像黄纱帐一样密匝匝的豆秸秆和玉米穗下滚落的是泪水还是叹息。
       当兰告知知青点的大姐陈定芬,她要和肖麻子结婚时,陈定芬傻了。她问兰为什么?兰自始至终不吭声。陈定芬说,二兰和梅知道吗?她们同意吗?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她们同意不同意都没用。
       陈定芬用尽了一个大姐所能用的所有办法,也没有撬开兰的嘴,她断定这里面有隐情,但她问不出半个字。
       其他大队的杭一中知青,听到这个消息时也都很震惊,他们一个个一批批地从各个大队赶过来,大家都想阻止这桩莫名其妙的奇怪婚姻,他们无法想象,一个生命之花还没有开始绽放的女孩子,怎么可以自甘堕入泥淖里去呢?
       二兰和梅更是对肖麻子没有什么好印象,觉得他油嘴滑舌不像正经人。但这不是主要的,她们不能接受的是,如兰花一般清丽高洁的姐姐,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嫁人,把自己交付给这样一个满脸麻子的农民?
       姐妹俩流着泪轮番劝说兰,从母亲的眼泪说到父亲的死不瞑目;从姐妹的情分说到外婆的期盼……她们不愿意也不肯相信,从小清高聪慧的姐姐,会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选择。
性格耿直刚烈的梅甚至发了狠话:你要是嫁给肖麻子,我就没你这个姐姐!
       二兰虽然脾气柔和,她相信姐姐应允这桩荒谬的婚姻一定有她的苦衷,但她在反对姐姐嫁给肖麻子这一点上,态度和梅一样坚决。
       兰在自己的两个亲妹妹面前,最终还是没有敞开心扉,她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一句话:我是回不去了,你们就不要管我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邀请任何一个知青,甚至连喜糖都没有分一颗。肖麻子没花一分钱的彩礼,就将文静秀气的知青姑娘兰,娶回家中。
       自此,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在二兰和梅的心上压了几十年。姐姐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姐姐为什么这辈子就这样了?


                                                 (待续·素材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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