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悠悠》连载

觉民

　　前不久我写了一篇关于《晚钟悠悠》一书的读后感，诸勇兄看到后让我发到这儿来了。现征得该书作者的同意，我将这本文集的内容逐渐转发在此分享给各位文学爱好者。

　　《晚钟悠悠》的作者孙南屏先生是我的知青好友，他的文笔相当了得，请大家欣赏。

　　下面转发的是这本书的序言，出自省作协会员、宁波有名的作家林俊燕先生之手。

序

　　　　　　　　　　　　　　　　　　　　　　　　　　               林俊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昆曲《牡丹亭》唱词中的首句。人生因情生爱，由情生恨，也因情生文学。我想《晚钟悠悠》中的诸文就是这样玉成的。

　　我与孙君是宁波甬江业余学校中文班同学，后又同时考入首届电大中文系，但真正了解他还是在读了这部文集的底稿之后。因为家庭的关系，在那个年代里，深刻影响了一个少年的命运。中学时代遇上“文革”，后下乡插队数年，返城后做过工人、教师、干部，涉足过商海，搞过个体经营。人生行旅的足迹决定了他生命的轨踪，也决定了他文章的底色。

　　这本自选集共分五个部分，即“越站年代”“石垒记忆”“屐履存迹”“故里黄花”“向晚小唱”。既有作者对时代的实录，又有对历史人物的讴歌、对地方文史的探索和考证，以及晚年生活的淡泊和充实。

　　生命无常，弱者无奈又无知。《女知青小雪》是对沉重时代的深刻反思，点出了主人公小雪最后成为“祥林嫂”的历史必然。文中有这么一段描写：“我又惊又疑，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稀疏的白发，高低不齐的门牙，满是皱纹的脸活像颗山核桃……”而年轻时的小雪“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经过的地方都留下她欢快好听的笑声。”年隔四十载之后，这个曾经貌美如花的小雪因为青春和理想受到重击之后，竟落到“在宗教的国度里去寻求精神上的一点慰藉”。尽管她不能代表自强不息的知青整体，但这个小人物的形象还是被刻划得入木三分，文章振聋发聩，字字泣血。《村里有个姑娘》写非常年代的男女初恋，通过人物的命运嬗变，揭示了“文革”给几代人带来的深创巨痛，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此文手法巧妙，作者以第一人称讲一个悲情故事，同时代的人都会从中多少体味到这种苦涩的感情。文学本身就是苦闷的象征，苦难是最好的教师，年轻时的那些人不合事宜的出色，一遇光明的契机，就会变成了生发灵感的养料。《兴教寺感怀》、《石泓寺探秘》、《一个石头垒成的村庄》等篇，看似旅游途中的散记，实则是对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赞美，对佛教奥义的求索，也是对自身灵魂的拷问。这类文章尤以后期写作的《张壁古垒印象》为上乘。较之早期作品来，此时的作者已摆脱先前思想和技巧上的桎梏，从而在“发思古之幽情”这杯茶里注入了更为精深的思考，使文章从原来的“三夹板”变成了“千层底”。

　　孙君的文章大都较长，比如游记《游俄日记》中有一段这么写：“苏联解体之后，有充分资料表明，当晚在冬宫附近并未发生武装冲突，……而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正在大修，没有装弹也没有人，一个被临时任命的人过来，向冬宫打了几发没有弹头的空弹就走了，也不管起义的人听没听到。”至此，这仅仅是实录，但作者接下来说：“史实让那些有革命情结的中国游客感到沮丧。他们觉得这本来应该是一场你死我活、血流成河、轰轰烈烈武装斗争的。”读到这里，我也感到极为失望，因为我们小时候看过前苏联的电影中那个华西里是个魁伟高大的英雄，十月革命是轰轰烈烈的！尽管我觉得文艺作品是需要虚构的，但真实同样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鞭打着人的灵魂和陈腐的观念。重要的是文章需要有作者自己的思想结晶，有了思想的支撑，读者就不会觉得行文冗长了。一滴水珠是非常小的，但这滴水珠的作用非常大，因为它把整个太阳包容进去了。

　　语言是一篇文章的第一印象，也是评判文学作品是否成熟的标志，孙君的文章大都没有华词丽句，文字比较简洁凝炼。比如《明代大书法家、藏书家丰坊》中作者记述：“丰坊晚年的境况十分凄凉。史书记载，万卷楼焚毁后，他从此一蹶不振，贫困潦倒，寄居萧寺，性格变得狂放古怪，终日疯疯癫癫，最终在贫困和失望中了却残生。”把一个天才的书法大家的凄凉晚境交待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又如《石泓寺探秘》中一段：“说到底，三教合一是受教育者的一种美好愿望，在教育者那里是合不起来的，在被教育者那里是可以合起来的。真实的人世间和神的世界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就像五千年的中国封建史，上流社会的统治者总是在你死我活的权谋中明争暗斗，而百姓一心祈盼的只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段文字闪现的思想火花，让人深思。如果读者通读文集，还会在《老外婆和茶的故事》《难以尘封的记忆》《传承的相册》等篇什中发现那些清丽的文字和词句。

　　作为同道，我尤为欣赏作者写景和刻划人物心理的那些妙句。在《村里有个姑娘》里作者是这样描写失恋之恸的：“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到那条江边，月光皎洁，一江春水明晃晃地蜿蜒至远方。我找到四周没有人的地方坐下来，回忆起和她相处时的每一刻，不禁泪水纵横……”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段文字可谓既出景又出情，几近水乳交融。好的景色描写犹如暗窗，而暗窗是可以别开生面、别有洞天的。再如《女知青小雪》中的描写：“我们正说到从前在农村生活的事，又是哭又是笑。后间蓦地传来一声重重的干咳，响起那男人低沉的声音：‘快过中午啦，你们都不吃饭了啊！’我们听了窘得赶紧站起来告别，小雪尴尬得满脸通红，送出门时说：‘他就是这个牛脾气，其实心地还是蛮善良的，对我也是好的。’”这段文字写活了“我”和小雪的心理，而且写出了小雪丈夫的多疑和小雪在家庭中的地位。这是散文，放在小说里，这段文字也绝不会逊色。

　　游记散文不好写，难就难在如何突破走马观花和平铺直叙的格式，去展开和抒发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作者在这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一个石头垒成的村庄》是倒叙。文章一开头就站在村的最深处。“盛夏的早晨，站在磐安乌石村西边的那片古树林里，我微微感到些许寒意，这种凉爽清新的感觉在酷暑中的城市里是难以享受到的……”从远及近写到村口的离别。通过今昔对比，对古村的历史进行深度挖掘。《兴教寺感怀》写的是玄奘，但不是人人称颂的艰苦卓绝的取经经历，而是点明玄奘大师闪光的博大思想。在《石泓寺探秘》中则插入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现代神灵故事，让文章涂抹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神秘感，引出信仰和对自然的想法，让读者自己从中去作进一步的思考。游记文章中写景的笔墨用得很少，企图表达的是事物实质性的东西，而不是眼花缭乱的词藻堆砌。

　　真实性是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则，包括了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散文创作固然以生活真实的题材为根本，但不可能机械地复制生活。艺术上没有生活的真实，只有艺术的真实。作者是深谙这两者关系的。文集中许多文章都以“我”为视角切入叙述一件事情，读者往往以为这个“我”就是作者本人。而事实上，作者是撷取了生活中的真实事例经过提炼，以自己的思想和理解，通过艺术创作表现在典型人物上的。

　　没有烟水迷蒙，没有波光霞影，没有假意虚情，没有故作高深。《晚钟悠悠》就是这样一本文集。作者能把生活的三元色调配得如此丰富多采。坚持几十年写作，坚持昭示时代阳光和人的精神风貌，同时又自甘寂寞，为人处事谦虚低调，我觉得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即便有些篇什尚有不少“硬伤”，但这又何妨！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瑕不掩瑜。

　　值孙君《乡村代课教师》一文获奖，入选《“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优秀作品选》之际，我祝愿他在文学创作路上越走越远！

       是为序。                                

　　　　　　　　　　　　　　　　　　　　　　　　　　　　　　　　　　　　　　　　　　　　　　　　　　　　　　　　 　　　　　　　　　　　　　　　　　　　　　　　　　　　　　2019年10月8日黎明

觉民

　　　　　　　　　　　　　　　　　　　　　　　村里有个姑娘

　　某君是我中学的校友，当年农村插队的时候，我在他所在的村子里宿过一夜，夜晚有个姑娘来访，那姑娘谈吐不俗、善解人意，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们返城以后各有所忙，退休以后才有机会坐下来细聊，他谈到当年和那位姑娘一段恋情来情不自禁、几度哽咽，令我感慨不已。回家后敷衍成文记录于后：
　　人生中最为美好和难忘的是初恋，初恋给我的仿佛是那一望无垠的雪域，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遐想，也是那一片片挥之不去的伤感。我的初恋在农村，就在我那个当年插队落户的村子里，那里有一条宽阔美丽的大江，那里有我青春的印记、刻骨铭心的爱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南方的农村掀起一股文化热，各地纷纷办起了夜校，人口多的村庄还排起了样板戏。这些活动搞得热火朝天，下乡的知青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我在村里负责政治宣传工作，又在村里办起夜校，担任了文化教师。
　　文化课的内容以高中语文课本为线索，再结合些政治时事和大家喜见乐闻的故事穿插补充。那时农村缺少娱乐活动，大家在一起欢聚的机会很少，每到夜幕降临，姑娘们有了充足的理由免去了夜间的劳作，个个打扮得干净漂亮，迎着小伙子炽热的目光，三五结伴走进教室。
　　我站在讲坛上咳嗽一声，眼睛扫了一下整个教室，教室瞬时就静了下来。我翻开书本开始讲课，下面一双双眼睛都瞪着我，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若是有谁在底下说笑，我就拿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他，年轻人爱面子，最怕回答不上来遭众人耻笑，从此就不大敢在教室里过分喧闹。上音乐课是大家最快乐的事了，学员们大都不懂曲谱，我在黑板上抄录下歌词，领着大家一句句地唱。小伙子们想在姑娘们面前表现自己，放开嗓门像喊口号，整个教室震塌似的嗡嗡作响，那热闹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一次，我布置了一道作文题，要求描写一个你喜欢的人。一星期后，我将作业本带回住所批改，有一本作业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娟秀而工整的字迹出自一个姑娘的手笔，一笔一划写得极是用心，不由我静下心来饶有兴趣地读下去。文章写得很长且有条理，写的是个下乡知青如何努力工作和劳动，如何为农村文化事业作贡献，人品又如何如何，当看到写他在江边救起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忽然醒悟过来，她写的原来就是我啊！半年前，我在江边救起一个差点被江水冲走的孩子，当时我下手快，孩子还来不及叫喊就被我一把抓住，事后孩子的家人前来谢我，我没当一回事都忘了。当时四周好像没看到人，写作文的姑娘怎么知道的？我狐疑地细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似乎窥见出那么一点微妙的心思来，心里不觉涌上一股暖流。我们知青从学校出来到农村，农村生活又是那么艰苦，还从来没想过恋爱结婚的事，但按在农村风俗，这年纪好像也该上点心了。
　　下一次上课时，我故意喊着名字发本子，这就见到了那个写作文的姑娘。圆圆的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特别明亮，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梳理得干干净净，白皙的皮肤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乡下姑娘，活脱脱是个可人的大美女。我在村里平时也见到过她，一直以为是正在读高中的在校学生。她忸忸怩怩地站起来接本子，见我定睛地打量着她，不禁羞得脸腮儿飞起红霞，我赶紧转过脸去，唯恐让人看出难堪来。
　　打那以后，我好像变得不自在起来，上课时小心翼翼地老怕出错，再不敢在课堂上恣意地天南地北胡吹，写板书时总感觉背后有双大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使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我不敢朝她坐的那个方向望去，偶尔一瞥，她会立即羞涩地低下头去。我仿佛明白了，我们敢情都喜欢上对方了。
　　说句老实话，在农村，这样好的姑娘哪个小伙子不动心？我打听到，她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劳动学习、料理家务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她念过高中，写一手好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女秀才。父亲在社办企业当会计，母亲在邻村的小学教书。祖上传下来的两幢房子高高地坐落在村口，是村里为之骄傲的标志性建筑，能当上她家的女婿是众多年轻人求之不得的梦想。

觉民

　　我居舍的隔壁是个女知青，平时不怎么和农民来往。不知什么时候起，有几个本村姑娘不时去串门玩。那天，我跑到隔壁找针线，一开门就看到她正坐在那儿，两眼相视，我心头一阵狂跳，她红晕满面地斜睃着我，我强作镇静说明来意，话音没落地，她就忽地站了起来说：“我家有！”随即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对我说，“你们男人做不来针线活，我来帮你吧！”这样，她头一次踏进了我那简陋的住所。
　　她局促地坐在床沿上，拿起衣服慢慢地缝，通红着脸一声不响。我窘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使劲地想法找话题，真是难熬的寂静啊！从那天起，我就能经常在住所见到她了，她会拿本书来探讨什么问题，也常偷偷地拿些家里好吃的给我。我也知道了他父亲是早年从外地遣返回乡的知识分子，她读遍了父亲带回乡的许多中外名著，在精神极度贫乏的插队岁月里，我也分享了当时禁止的文艺书籍。
　　我们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共同爱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会引起我们由衷的开心，一本书会让我们讨论好几天。一个话题结束了，我们彼此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深夜的田野上传来了阵阵的蛙声，两颗年轻而热烈的心如同融化在了一起。为了不惊扰隔壁的知青，那月光下江波粼粼的堤岸边，那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间小路，还有那微风吹动簌簌作响的竹林里，都留下我俩难以忘怀的足迹。直到夜深了，我们才依依惜别。
　　那段终生难忘的日子里，我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哼着欢快的歌，做什么都浑身带劲，世界似乎变得特别美好。我看她也是这样，天天都在无忧无虑的笑声中度过，歌声如银铃般动听。我们一天不见就像失了魂似的，真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像晚霞倒映在静悄悄的河面上，纹丝儿不动。
　　正当我们沉醉在初恋的美好时光，知青返城的消息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1976年开始，本地插队农村的知青纷纷返城，村里的知青先后走了大半。是走是留，两条路摆在我眼前。在这段时间里，我天天处在彷徨无措之中，茶饭无思，半夜醒来久久无法入睡。
　　就在这时，家里突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父亲因长年劳累得了半身不遂的重病，只能提前退休回家。母亲为了侍候父亲也辞去了多年的工作。家里人已经多次上访主管知青的“市安置办”，希望我能够早日返城，一起帮助家里渡过难关。
我永远无法忘记接到返城通知的那天晚上。我俩出了村子来到江堤上，天空月昏星稀，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几只渔船亮着幽幽的灯火飘浮在江心。她问我为什么一直唉声叹气不说话，我犹豫了很久狠了狠心，把将要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呆呆地听着，没听完便已泣不成声，我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两个人在堤坝上拥在一起哭作一团，也不知流了多少泪，哭了多长时候。我发誓永远爱她，虽然我回去了，但心依然留在这里。等我回去安排好了工作，家里稍稍安定下来后就回来提亲娶她。
　　江面起了阵阵寒风，夜鸟袭过黑色的长空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浑身哆嗦着，露水已湿透了全身。恍惚间，天已将明，我们才搀扶着回到村子。第二天，我俩都感冒病倒了，我不吃不喝地昏睡了半天，做了许多尽是令人伤心的梦，醒来后枕头湿了一片。她也躺了好几天，当大家见到她时，她像变了个人，不想多说话，两眼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
　　返城前的情景令我刻骨铭心。那天早起，乌云遮蔽了天空，随风满天飘荡，阴沉不散。我上船后向送行的村民们挥手告别，目光不安地朝四处搜寻张望，心里像团乱麻似的堵得慌，我相信她肯定会来，可就是找不到。船行至江中，我又走上船头举目眺望。这时，送行的人已陆续散去，岸边空无一人。高高的堤坝上清清楚楚出现了一个红点，哦！正是她。她换了一身红装，一方红手绢缓缓地提了起来，举过了头顶，而后使劲地挥啊挥。顿时，我的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似的，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回家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家里有我的父母兄弟，更有一份不像农村艰苦且有固定收入的工作。然而现实生活并非想像中的美好，回家后的头一件难事就显然无法解决。
　　在我去农村插队的近七年间，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哥和二哥相继结婚了。大哥一家三口住在楼上，二哥结婚时没有房子，房管所出面在天井搭建了一间十平米的小屋，虽然小点也算有了个窝。他又在房门口搭个小棚，放上一个煤炉就算是厨房了。我返家后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楼下前半间是父母的卧室，后半间是大家庭的厨房，唯一能够利用的只有楼梯下面那块狭小的空间。在我来之前，大哥已经搬空了楼梯弄里的杂物，用薄板将楼梯下面围起来，不让人进门就看到我睡觉的地方。
真是难以想象，我在这块逼仄的地方竟然整整睡了六年！
　　厨房是我们家最大的集散地，也是我睡觉的一角。每天夜里，我要听到最后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后才能安下心来睡觉。我进厂时按规定是普工工资，每月只有28元收入，当时没有奖金，也无手艺能在业余时间挣钱，买辆自行车不但要凭票，不吃不喝要积上近四个月的工资。在这样的环境下，成家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有时我真后悔不该回城来，当时农村政策已经开始一步步放开，我如果不回城应该也有发展的空间，但谁能料到现实是如此残酷，家里的事明摆在这里使我无法动弹。白天，父亲由母亲服侍着，她偶尔有疾，由我们兄弟几个轮流调休解决。到了晚上，辛劳一天的母亲早睡了，父亲的事全由我担当起来。我工资虽然不多，但大家凑在一起，省吃俭用还是能够过得下去。
　　梦想归梦想，无法抑制的思念随时触动我的心弦。每到夜深人静，我蜷缩在楼梯下，梦里萦魂绕魄，那秀美清纯的脸庞就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开始鱼雁传书，相互鼓励和安慰，试图用我们年轻的意志和热情去面对人生旅途中难以克服的困难。
　　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们除了通信还是通信。每天好像都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要和对方说，凡是经过的事，想到的事，诉说不完的情怀像泉水一样，不用思索就能在笔尖自然流淌，写完了又仿佛还有好多好多漏写了。我在给她的信中详细诉说自己的心境，我感到这偌大的世界中，我空有一身力气却没处使，时时感到自己孤独无援。我虽然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却一点也改变不了现实的生活环境。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但又无可奈何。我收到她的期待和思念，互相慰藉将两颗孤寂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到了第二年，我的环境丝毫没有改变，而她像开玩笑似的告诉我，来她家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了，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然而都被她一口回绝。我看了一怔，心里像百虫缠绕般难过。她嘱我千万放心，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永远等着我。我想劝慰她，但我的话是那样苍白无力，似乎没有了当初的底气。我觉得我俩好似在剥一棵洋葱，剥了一层还有一层，一边剥一边流泪，剥到最后依然还是洋葱瓣，没有结果。
　　到了第三年，一切都仍旧没有着落。当时，房管所是唯一能解决住房的部门。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对我表示同情，就是没有一间房子能分配给我。三年里，只有一个三十好几的人得到一间孤寡老人遗留的房子，听到消息后他激动得当众哭了起来。我也关注过一些和农村姑娘结婚的知青，看他们是如何在生活。当然，他们自然有个能过日子的窝，大部分和父母一起生活以减轻自己的经济负担。只有一户全靠自己收入独立生活的，开始时老婆靠打临工尚能自立，有了孩子以后，依靠丈夫每月30元的固定工资显然没法养活一家人，老婆只得抱着孩子回了农村娘家。从此，他两头疲于奔命，由于得依靠岳母家照顾妻儿，整个人变得像蔫了的向日葵。
　　严酷的现实迫使我作冷静思考。我不愿意让她为了我过这样的日子，她在农村的生活要比城里好过。在城里只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连买米的粮票都没有，天天要为生存而担忧。我既没有可能再回农村，又无法为她创造比农村好的生活环境，那么最明智，也是最痛苦的办法只能选择放弃。
　　在农村超过25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被人叫作“老大姑娘”。如果因为我而耽误了她的青春，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我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怀着无限的悲怆给她写了封信。
　　我一边写内心一直在痛苦地呼唤：我不是不爱你呀，亲爱的姑娘！我一辈子无法忘怀的姑娘！你是我生命中追求的一束光亮，我不敢相信我从此以后还会有那么纯洁、那么热烈的爱。我深深地责备自己，我也抱怨过老天的无情，我欠她的情这一生都没法还清，而我纯真的爱从此也将永远枯萎。
　　此后，我天天在深疚和忐忑不安中期待着她的回信。回信迟到了半个月，打开信封，眼前是一张张模糊字迹和起皱的纸，我断定她一定也和我一样，是流着泪写完这封信的。信中丝毫没有责备和怨恨的意思，她将我的信不知看了多少遍，对我的信任和理解让我百感交集。她哀叹自己命运不济，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知音。信中透漏出由于她不肯相亲与父母产生的严重矛盾，看了又让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她说她将会努力克服感情创痛，按照我说的试着去做，她还希望我不必自责内疚，这一切真的都不是我的错。
多么知心的姑娘！我看不到一半，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信纸上又多了许多模糊不清的字。这封信对于我太珍贵，我始终珍藏着，那是我一生真爱的见证。
　　自此以后，我们的通信少了许多，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痛痛快快发泄着一往深情。我得克制自己，要为所爱的人着想。她来信告诉我昨天又被相亲了，对方是怎样的人，认识之后发生的种种心路经历，但心里空荡荡的，怎么也激不起任何兴趣。她说如果找，一定要找个和我相似的人，能够像我一样对待她……我看了心情实难平静，我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像她亲哥哥一样去劝说她，一起去分析相亲者各方面情形。
　　从来都是别离时，才知爱得有多深。这样纠结的心情时时折磨着我，有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精神崩溃。
　　半年以后，她告诉我终于勉强找到一个人，她对他的印象还算好，说他讲话的声音和姿态有点像我，性格看上去也类似，可她一点也找不到爱的感觉。她说满脑子都是我的身影，没办法抹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中非常痛苦。我赶紧忍住悲伤给她复信，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的，每个男人都有优点，其实我的缺点非常多，只不过你习惯和包容了而已……
　　大约又过了半年，她来信说准备结婚了，已经定好日子，只是一直高兴不起来，担心自己能否担当起妻子这个角色，对今后的人生很是迷茫。
　　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到那条江边，月光皎洁，一江春水明晃晃地蜿蜒远方。我找到四周没有人的地方坐下来，回忆起和她相处时的每一刻，不禁泪水纵横。我看了一下时间，想象着她这时候即将做为他人妻，一时心如刀割，止不住悲从中来，面对江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将一瓶酒举起来遥祝她未来幸福，而后倒尽喝光，将空瓶子扔进滔滔的江水里，祭奠我行将失去的青春和这段苦涩的爱情，企望从此结束缠绕在我心中难以割舍的伤痛。
　　1981年，我成了一家企业的领导，当时政策容许企业可以自筹建房，上级部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想法给我调剂了一套住房。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将住房简单装修后，立即将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接了过来，又经人介绍结了婚。结婚那天我掐指算了下，离她结婚的时候已过去了三年四个月。
　　有一年春节，我去回访农村的乡亲们，席间听说她也回娘家来看她父母亲，我不便走近她，只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张望，正好看见她从父母家出来，她穿着红色的毛呢大衣，脚蹬高筒皮靴，丈夫和儿子都穿着锃亮的皮茄克，这是当时农村最时髦的装扮。一家人说说笑笑上了一辆私家车。目送车子渐行渐远，我心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胸中像搬去了一块大石头，多年来积郁在心头的愧疚好似得到了释放。听说夫妻俩办了一家五金加工厂，因为信誉好、质量过硬，生意一直很好。我听了感到说不出的欣慰。想当初如果她和我在一起，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想到这里，又忽然怅然若失，一阵痛楚涌上心头……
　　许多年后，一首叫《小芳》的歌曲唱开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一个羞涩而多情的姑娘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岁月的磨砺已使我们不再年轻，但我依然相信你仍然像当年一样纯洁美好。我急切地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吗？你知道我还在想你吗？还有，那江堤上的夜景还依然如此美妙吗？（2007）

大乌珠

他的文章中，没有相应的图片吗？

觉民

大乌珠 发表于 2021-2-4 13:17
他的文章中，没有相应的图片吗？

他的文章中，没有相应的图片吗？－－没有。

桥工涛哥

这文章是替校友某君写的吗？真像是亲身经历的哎......

成景

桥工涛哥 发表于 2021-2-9 19:37
这文章是替校友某君写的吗？真像是亲身经历的哎......

我也以为是作者亲身经历的呢！感人至深，好姻缘，要千万珍惜啊！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