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琍的屠夫生涯·杭州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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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返城
       家里呆不下去了。杭丝联家属宿舍十四平米的斗室里，大床上面用铁杠架出的小床护栏杆上，贴满了打倒历史反革命杨波声的大字报。每晚，父母帮我们兄妹几个掀开大字报钻进阁楼小床去睡觉，那种唯恐弄破了大字报遭游斗的恐惧，像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压在一家子人的心头，无力承受，无力反抗，只能偷生度日。
       学校里也呆不下去了。 阿琍被划为黑五类子女，左手臂沒资格套上骄人的红卫兵䄂章，只有红领巾飘在阿琍的胸前。
       1965年5月13日,离15周岁的生日还有整整半年,阿琍便学邢燕子的样,弃笔从农,梦想着到广宽天地去做一个女拖拉手。因为阿琍读书的教室里有一张画儿。画儿叫《好儿女志在四方》，画着一个春风拂面，意气风发，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色衬衫蓝色工装裤手握红色拖拉机方向盘的女孩，画的背景是峰峦叠加的远山和广袤无垠的田野，近处点缀着的燕子和柳条。这对黑五类子女来说，这不就是世外桃花源吗？这不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吗；这不弟弟还可以留城；这不娘手里的各种各样的购物票证，就不要愁没有钞票了吗？阿琍选择了跟着居民干部王妈妈，从娘的抽屉里翻出户口薄，到派出所注销了自己的户口。

这一走，就是十年。

       等到阿琍真正明白，那一天晚上娘夜班下来，为什么给自己一个耳光和呼天抢地嚎啕时，阿利已是拖着二个孩子的黄脸婆了。
      1975年春，知青返城的风暴已在杭州近郊农村刮起。街上弄里巷口母亲遇熟人最多对话就是“你家儿女回城了吗？”阿琍在知青中年纪最小，但她结婚也是最早。阿琍结婚那年已二十岁，但她还不知婴儿是从母亲的那个部位出来的，她嫁人是为了有口热饭吃，为了不让娘再掏钱养她。第一次区里来人抽调知青时，阿琍的第二个孩子在她的肚里已有五个月了。娘为此羞得不敢见左邻右舍似地。75年冬，阿琍凭借这股风暴，有了一次机会。这次是别的知青都不愿去的地方，阿琍去了，就象她嫁人这般，为了孩子的农村户口能改为居民户口，阿琍毅然决然地去了那个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有个好名字的单位——杭州市郊食品公司小河购销站。

                                                 2005年冬写于半山东玉苑老宅
                                                 2022年6月修订于半山桃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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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谙世故
       但这一次，阿琍又太简单。这个“去”字是如何的了得！
她虽然知道有那么一句诗或词，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也常常在被窝里流着泪想起这句诗或词的话来，可总是晚上想想千条路，白天一路都没路。
      阿琍的二阿舅骂她“做事要想想万一的！做事不晓得想想万一！”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琍不懂。阿琍当时说说是在十年动乱中，但她是动而不乱。她只远远地观看过几次生产队晒谷场上给地主分子套高帽子跪玻璃碴，看着看着心里泛酸想起亲爹亲娘时，她就说我要上厕所去了。以后她一直在山脚下庙宇改成教室的一间房子里教三个班二十几个学生学《老三篇》和最新或最高指示以及她还能做得出的算术，一个人与世隔绝似地做她的“孩儿王”，教她的复式班，炼她的黑板字、毛笔字、钢笔字。阿琍刚做孩儿王时，她睡觉的枕头下还压着一条退了色破了角的红领巾，那是阿琍自己的红领巾，阿琍还没到退队的年龄，阿琍想她的老师想她的同学想她的学校，阿利想回杭三中去读书。可是阿琍已做了“孩儿王”。
      俗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儿王”，阿琍做了十年的孩儿王，阿琍的娘却为此高兴了十年，直到抽上来（知青返城）好久还在说“阿琍只读了这么点书，只读了这么点书……”。也许是书读的少的缘故，也许是与孩子们在一起的缘故，也许是阿琍天生不谙世故。总之，在这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十年里，阿琍除了将自己一个姑娘家家脱变成黄脸婆外，好像能派用场的东西一点也没学到。
     阿琍被二阿舅骂是因为她不会说假话实事求是地填了知青上调的政审报告。

                                                 2005年9月3日 写于半山东玉苑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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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恨不得一头撞死
      “你娘来电话叫你赶紧回去,好像家里出事了。你娘好像在哭呢？”村里的文书从嘎吱嘎吱叮哩咣当的28寸永久牌自行车上重重地落在阿琍的教室门口。由于文书常常有求于阿利写仿宋体的条幅或是刻写“双抢＂时的田头小报，所以这次文书是有备而来的，他将自行车给了阿琍。
      “余下的事，麻烦你帮我办了！”阿琍说的余下的事就是要文书替她下课放了学生，带上教室的门，再捎信给阿琍的家里。家里不捎信也不碍事的，农村的消息是带翅膀的。
阿琍跨上自行车，从城北骑到城南。阿琍的娘家在四宜路井弄二号，井弄二号是吴山脚下长长的四宜路上斜横着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弄堂。到家已是日落黄昏。

    “你把有二个伢儿的事都填上去了？”娘哭过的眼皮薄而透亮里面裹着一泡水，一双眼睛红肿得象桃子。
       阿琍发疯般地骑自行车二个小时赶到家里，做梦都没想到噩耗是冲她自己来的。要不当即就瘫软在横村小学的课堂上了。
    “我不知道不好填的。”阿琍的嗓子突然象被一双无影的手掐住了一般,发出的声音小得象蚊子叫，又象一个罪犯的忏悔。阿琍双腿发软，站不住，被绝望压倒，抱着房间门抽抽噎噎地哭了，泪珠子大滴大滴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地上有一滩泪水，阿琍却哭不出声了，人像似要憋闷了过去。
     ＂阿琍，哭出来！要憋坏身体的。”娘有点怕，顾不得责怪了。
      当晚阿琍倦缩在娘的脚后跟，在被窝里流了一个晚上的泪。第二天，阿琍的眼皮儿水肿的象要上架的蚕,亮得让人不敢正眼看,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整个儿象霜打的茄子萎了。
    “我让二舅再想想办法呢。”阿琍娘怕出事,知道阿琍是为了伢儿的户口在揪心，在痛恨自己的不能干。
    “唔。” 阿琍应了娘一声，喉腔里随之涌出一股腥味，阿琍一发狠使劲嚥了下去。
    阿琍从墙门里推出自行车，脚踏在井弄的青石板上却好比走在棉絮上。想当初去农村当知青这一脚也是自己跨出去的，十年后要再跨回来，竟被自己的手给挡住了。怨谁？阿琍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门的青石柱子上。

       可阿琍还是回到了家，回到了山下的那间教室。

       阿琍那时不知道这次上调是二舅托人插了一手的，还以为放宽了政策，结过婚的知青都可以上调了。所以在表格中“婚否”栏填了“已”。“子女”栏填了“2”字。
       学校放寒假了。

       阿琍上调返城的事也有了转机。以贫下中农推荐优秀民办教师的身份，阿琍重填了一张表格。这张表格是阿琍二阿舅的抽屉里用了多下来的，后来从区里转到公社，公社转到大队，大队送到阿琍的手里。阿琍重填这一张表格时，手抖得要用两只手握一支笔，一手好字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是体检。二舅再三关照阿琍，体检通不过，他是无能为力的了。
       阿琍没有病的。可到了体检，在排队等的时候，阿琍不行了，心跳得要飞出来了，脸红得象熟透了的苹果，阿琍自己粗估估每分钟总有个120跳。阿琍害怕得开始哭了。一个也来体检的黑不溜秋的小伙，问明原委后，塞给了阿琍一颗白白的大药片，“快吃！”
       阿利象溺水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稻草般地吞下了这颗药片。此时的阿琍才又一次想起二阿舅的话：  “做事要想想万一的！做事不晓得想想万一！”
       吃了怎么多苦头的阿琍还是没有弄懂“一万与万一”的关系。好在命运垂怜了她。
       1975年12月20日阿利终于去了那里报到了。

                                                  写于 20050907 半山东玉苑老屋

                                                    2022年6月25日修改于桃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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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报到

       按手中通知书上的地址，阿琍去了施家密渡桥,找到了杭州市郊食品公司这块牌子。那里的人给阿琍开了一张介绍信，叫她去小河购销站报到。阿琍用长满冻疮的手打开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草体字的黄色军用背包，将介绍信小心翼翼塞进背包，还用手在上面压了一压，象生怕熟睡的孩子被人抱了走似地。
     “嘿！—嘿嘿！“王芳”嘛！她像不像王芳？”一屋子的人都转过头看阿琍。
       阿琍好不容易找到在大关桥脚底下的小河购销站，已迟到了。大家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在议论阿琍可能不来了。围着桌子坐着的同阿琍一样来报到的十来个人，被这个嘴里叼着香烟有点浮儿不当正经的人一叫，眼光都扫在了阿琍的身上。
       阿琍因为赶路今天的脸红红的，大大的眼睛被衬映得格外的黑格外的亮，梳着二条齐肩小辫，脖子上围了一条红黑格子的羊毛围巾，手里拎着个还在冒热气的口罩，背着个挎包，穿了一套正宗的“干儿衣服”。
       阿琍那时穿衣服的颜色不是灰的蓝的就是黄的或是说绿的，不是青年装就是军装，没有女式二用衫的，衣服上的扣子都是军扣，有“八一”二个字的。阿琍除了梦想读书，还梦想当兵。所以她嫁了一个做“白脚光＂的转业军人。“白脚光”的对应面是“泥腿子”。今天阿利是正正式式也做“白脚光”了。所以阿利今天穿了一套正宗的“干儿衣服”。是家里那个“白脚光”给她弄来的，一套空五军女兵穿的老底子的军装，是黄色的，而不是毛主席文革时在天安门城楼上穿的绿军装。
       把阿琍叫王芳，阿琍老早就不足为奇了。村里人第一次看电影《英雄儿女》回来的人就说“阿琍象王芳”。路上的人也指指点点说她象王芳。阿琍有双美丽的大眼。只能用美丽二字。因为阿利的眼光天生有点冷，冷得男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女人们不敢乱嚼舌头。
     “好，好，好。坐好，坐好！”一个五十岁模样的人，用二只手拍拍掌，一边命令大家，一边示意阿琍落坐。阿利落坐前将介绍信用双手递给了那个人。那个人递给阿琍一杯茶，阿琍用双手接过茶，看那个人快落坐了，阿琍才缓缓地坐下，坐在那个人的边上，就那里有只空位。那个人开讲前，忍不住对阿琍悄悄地说了句“你年纪最小，道儿你最老！”阿琍知道那人指她有礼貌。这些礼节性的东西，＂主人落坐了，客人才能落坐＂是阿利从书上看来的。阿利看过《牛虻》，这本书是破四旧时阿琍从火堆边偷来的，阿琍一生就偷了这么一次人家的东西。阿利看得最多的当然是鲁迅先生的书和毛泽东语录了，这些书的烙印都在阿琍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显露无遗。
      “…….购销站,顾名思义,就是买进来卖出去。什么东西买进来卖出去呢？就是肉猪进来，生猪卖出去。你们要做什么呢？你们各自的头头（领导）会给你们说清楚的…….”那个人文质彬彬地说,一点不象杀猪卖肉的肉店倌儿，肉店倌儿就是屠夫。
     “现在宣布分配名单。章卫东祥和肉店，李红兵小河肉店……尔军康桥肉店…….”这一代的人都有二个名字,一个是父母给的,一个是自己取的，阿琍就是尔军。
       阿琍去的康桥, 不是徐志摩诗中的英国康桥。是杭州北面近郊的一个小镇，是阿琍下放时的那个公社所在地，离阿琍住的地方有九华里路。没有公路，没有公交车车好乘的,只有一条机耕路，两边都是田地，骑自行车也要有点技术才行。
       从大关到康桥那时就有一趟班车了，但要一个半小时一趟。阿利满腹狐疑跟着康桥肉店的头头“蒋老板”，乘上了去康桥的班车。

                                              2005年9月4日写于半山东玉苑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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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康桥肉店报到

       康桥街上店家打烊上排门的时候，阿琍跟着蒋老板从肉店后门走了进去，地上湿漉漉，粘乎乎，滑几几，象是刚冲过。阿琍的鼻子有生以来从未闻到如此强烈难闻的猪燥和血腥。阿琍有胃痛病，这时，胃酸液一下涌了上来，阿琍象体检时吞那颗白色大药片一样嚥了下去。
       阿琍跟着走进了几步，便不知往那里落脚。地上一堆堆地堆着猪下脚：猪头、猪大肠、猪肺、猪心、猪肝 ；还有一箩筐一箩筐的鸡蛋、鸭蛋；还有横七竖八的条凳，阿琍看看有架磅秤上面没东西就站了上去。
      “人呢？人呢！”蒋老板走到二开间门面的营业厅中间，一面用手遂个儿地拍拍刚杀好的半爿半爿地没了头的血淋淋的猪身，一面绕开地下的血水挺着肚子高吊着嗓门喊。
      “高老头和陈胖刚走；瘌痢阿毛在磨刀；老杨和阿伟在屠宰场捞猪血”一腔绍兴口音缓缓地从帘子似地一排排用铁勾吊着的没了头的半爿半爿猪尸后传了出来。阿琍循着声音从一排吊着猪尸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穿着中式藏青色棉袄的瘦高个老头正在一边摘眼睛，一边慢腾腾地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打开的帐册和算盘。他的身后和左手边用比半个人高点的木板钉成“7”字型的矮墙，矮墙的一头依着后门框生脚。右手边空出进出的口子，正对着那排“猪尸帘子”，他的正面用扇形的视角看应该对着后门和另一扇门。到店里上班好多日子，阿琍从阿毛的嘴里才知那一扇门里是蒋老板的地盘，供蒋老板睡觉吃饭办公，康桥人叫做卖肉行当的人叫肉店老板，蒋老板是叫叫的，蒋老板正宗是个粗人,不识几个字,不会杀猪,不会卖肉,连收收钞票都不会,但据说是当过兵,握过枪的,所以下到这里来做个头头。 他用大嗓门作武器，领导着肉店里那帮杀猪佬。文革刚息落，这里的人，不是出身成份不好的，就是土地征用进来的，没人敢忤逆蒋老板的高喝，唯有被小镇上的人称为＂绍兴师爷＂周灿恒“嘿，嘿嘿＂二声就能震哑蒋老板的高喝声。
      “老周，你徒弟来了！”阿琍是学徒工。招工时就知道的。阿利25周岁不到，一定要先做学徒工。第一年月工资18元，第三年月工资25元，满师后才能36.50元 。
      “嘿，嘿嘿。我是在等呢。”
      “尔军，这是周灿恒，你接他的班，跟他先学起来。”
      “嘿，嘿嘿。你会打算盘吗？”
      “会打加减，但不快。”阿利嘴里含着一口胃酸液艰难而怯怯地回答。

      “好了，老周！让我跟她说！”蒋老板用高腔发话。

      “尔军，这里都是老的，你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所以你要接好班，你样样都要学会来。小河肉店有个女工照样卖肉，祥和肉店有个女工还会杀猪。⋯⋯”
      “嘿，嘿嘿。你不要吓她！” 老周打断了蒋老板的高腔，一边扶了一下眼镜，一边用䄂口抹了下嘴角，朝阿琍看了一眼。
      “但，尔军，你一定要学会开爿剔骨。” 蒋老板坚定地颁布了阿琍的工作内容。
      “嘿，嘿嘿。天快黑了，蒋老板你好让她回去了。” 老周讲话有点打嗝，总先吐＂嘿，嘿嘿＂三个字。
       蒋老板的话，吓倒阿琍了。 阿琍的头在晕，心在跳，眼泪在眼眶里快撑不住了，做梦都想不到＂回城！回城＂回到城里是做这种行当！阿琍的手指从揑铅笔到揑粉笔，家里的菜刀都不会使，蒋老板期望康桥肉店的阿琍能杀猪开爿剔骨卖肉收钱记帐。
      “好，好，你回去吧，明天可以晚一点来，但早晨四点半前一定要到的。” 蒋老板的一席话，为阿琍日后的屠夫生涯作好了开场白。
       老周这个阿琍的师傅送阿琍到肉店后门边止步说：“嘿，嘿嘿，迟点不要紧的，我在呢，我在呢。”
       阿利好象听懂了又好象没听懂，心里苦汁汁地想哭，只哽咽了一声：“周师傅，再见！”

阿琍沿机耕路过康桥镇进独城村穿越杭钢厂区一路小跑到搭建在依山前（横村）小学山墙的披屋时，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个伢儿都在哭。阿琍抱着二个伢儿嚎啕了好一阵子。阿琍的老公叫阿南。阿南在烧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知道阿利不说的再问也不会说，多问反而多事。

                                                           2005年9月5日写于半山东玉苑老屋

                                                         2022年6月27日修改于市三院候诊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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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年轻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