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连载

那时雪 · 发表于 2022-9-14 20:24:15

大乌珠发表于 2022-8-25 12:40
她的哥哥（中国潘）比她出境“革命"早，但永远留在了那里。她总算是活着回国了。她写过一本《寂寞 ...

凤凰店电视台凤凰大视野节目，播过潘东旭和她的书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15 09:36:27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10、舍己救人与一撮毛

我相信无论何时何地，舍己救人都是一种高尚品德。知青战友的英勇行为令我感动，我相信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舍生忘死和视死如归的，何况这个战友本来已经随部队撤退，他是健康人，腿脚灵便，先保存自己，以后再来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不迟。但是他偏偏要赶回来抢救战友，把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

我问老邓：他一定是个特别优秀和忘我的战士，对吗？

老邓回答：关于这个知青战友，是个谜，称得上众说纷纭毁誉参半。连我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天使，还是个魔鬼。

老邓叹了一口气说：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错误安排。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这就是命运。

我疑惑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邓低声回答：一撮毛。

我和刘义互相望望，然后愉快地笑起来，因为这个绰号唤醒我们对于“文革”历史的久远记忆。“一撮毛”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他的反面形象在那个年代为中国观众广为熟知。老邓解释说，因为该知青脸上有颗痦子，痦子上长着一撮黑毛，所以得此绰号。关于他的大名，老邓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蔡东。

我感到一道光亮从心底划过。因为我的朋友二杜、老邬曾经告诉我，那个去世老人的失踪儿子就是蔡东。

一个大名鼎鼎的蛮光监狱暴动主犯终于浮出水面。平心而论，蔡东出场称得上光彩照人，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简直有一点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

三十多年前，一场突起的丛林大雾帮了两个游击队员的忙。敌人去远了，蔡东背着宫齐在山里转了两天，终于回到部队。“一撮毛”蔡东的英勇行为并没有受到应有嘉奖，因为他不服从命令擅自行动，功过相抵没有追究责任。伤员宫齐被送进后方医院，他的腿经过抢救治疗，其中一条变短了一点。鉴于他不再适合重返前线，上级将他调到后方监狱看守犯人。

那座关押犯人的两层土楼就是蛮光监狱。

关于瘸腿的监狱看守宫齐，我在国内搜集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归纳起来几乎都是谴责和义愤。人们对我说，一个打过仗流过血的游击队员，他没有理由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战友啊！

“背叛”就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

宫齐不仅出卖自己，还杀死那么多战友，因此他的罪恶灵魂已经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２０００年，当我的目光透过袅袅升起来的火锅水雾，我看见面前这个叫做邓宇辉的老知青一脸沧桑，表情萎靡不振。

我认为他更像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芸芸众生，一个为了养家糊口而辛勤劳碌的小职员，不堪一击的小人物。我仔细研究他的表情，希望找到读解过去那些血腥故事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失望了。

我看见这是一个态度温和、谦卑和忍辱负重的中年人，没有野心，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吞吐世界的气魄和舍生忘死的抱负，除了生活和岁月风雨留下的磨砺痕迹外，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只蚂蚁。我不禁怀疑，从前那个皮肤上挂满金属像章的红卫兵，那个“赤迹全球是我家”的红色游击队员哪里去了呢？他是怎么消失的呢？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15 09:38:52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11、年轻本身就是错误

老邓讲了一个故事，守备队常有外出筹粮的任务，执行这个任务很艰苦，金三角山大林密，群众极为贫穷，途中常常还会遭遇各种战斗。

有次，宫齐不幸染上一种俗称“出血热”的丛林疾病，同行的守备队夏队长连夜将他背了三十多里山路送进游击队医院，而另外一个中国知青王永强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

在生死关头，“战友”一词的含义就是雪中送炭血肉相连。

我说：你并不应该仇恨游击队，你对战友也没有深仇大恨呀？

老邓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表情很沮丧，目光暗淡，像个绝望的自杀者，说：请问，你在当看守期间遭受过什么挫折吗？比如批评处分、与人不和、受排挤打击、对上级不满等等。还有你恋爱了吗？遭遇失恋打击了吗？

他摇摇头说：在蛮光监狱，我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士兵，好看守，没有任何遭受处分的记录。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志愿为理想而献身，否则我为什么要越过国境来参加游击队呢？

我说：可是夏队长、王永强还有许多战友都被你们打死了呀？你该做何解释呢？

老邓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现出一种疼痛的表情。

我听见他嗫嚅地回答说：是碍…有时候……年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呀。

我忽然开始同情他，老邓的话简直称得上是真理宣言，如果我面前这个中年人把他的真理宣言往前推进三十年，宫齐还会理直气壮地跨过国境去，把自己变成一群罪大恶极的暴动分子吗？那么文化大革命呢，红卫兵还会是红卫兵吗？

有人告诉我，夏队长与宫齐关系亲密，宫齐曾经教过夏队长双胞胎女儿识汉字，女孩亲切称呼他为“阿哥”。

但是这个知青阿哥却亲手杀死了她们的父亲，把她们变成孤儿。

还有人说，守备队是个团结战斗的大家庭，战友待宫齐亲如兄弟，但是宫齐却亲手毁灭了这支红色部队。

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和恶贯满盈吗？

老邓把自己变成一条火锅里的鱼。

他脸色绯红，表情扭曲，五官被坚硬的疼痛挤歪。

我相信这是个注定要遭受地狱之火煎熬的灵魂，他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一万倍。

我看见老邓脸上激流汹涌。

夏队长是个汉人，但不是中国汉人。他是个金三角“小汉人”。“小汉人”就是古代汉人移民的后裔。相传明朝末年，大批忠于明王朝的汉人为反抗清朝入侵逃进金三角，这些勤劳勇敢的汉人沿着萨尔温江两岸定居下来。

建造房屋，开荒种地，经过几百年繁衍生息，终于在金三角形成一个特殊的汉人移民部落。这些汉人后裔世代讲汉话，写汉字，遵循祖训，穿戴汉人服饰，以汉人道德习俗相传，因此当地人称其为“小汉人”。

夏队长是个老资格游击队员，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他到过中国，无比崇拜中国领袖毛主席，决心以中国革命为榜样把金三角人民的解放事业进行到底。他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成为游击队一个优秀指挥员。

数年前他妻子分娩难产，等他打完仗从前线赶回来，妻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他一对双胞胎女儿。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15 09:41:30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12、夏队长

正是因为这对失去母爱的双胞胎，游击队夏营长才变成后方蛮光监狱的守备队长。夏队长是个爱兵如子的好长官，如果战士生病，他必定会亲自嘘寒问暖，吩咐伙夫干老三加做病号饭，让你感受到守备队大家庭的温暖。但是如果你不幸违反纪律或者犯下错误，他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你，像暴君那样当众抽打你，关禁闭，甚至关进黑牢，给你留下铭心刻骨的教训。

夏队长还是个以身作则的好长官，他把部队管理得井井有条，监狱看管得滴水不漏。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无论春夏秋冬每夜必定起床查哨，察看牢房，无论犯人玩弄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夏队长严格管理下，蛮光监狱自创建之日从未发生过犯人越狱或者逃跑的恶性事故，因此守备队常常受到上级表扬。

由于前线形势紧张，监狱人满为患，犯人不可能无限期关押下去，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集中对犯人进行一次复查甄别。甄别是决定犯人命运的头等大事，游击队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敌人”的原则，逐个对犯人进行复查甄别。甄别结果通常只有两个：枪毙，或者释放。

甄别由上级保卫部派出特派员来执行。特派员身穿普通战士的绿军装，他们在机关的职务通常都是保卫干事，因为长期从事对敌斗争工作，有很丰富的经验，所以表情也很严肃，军帽很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卷宗来一个个叫犯人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犯人出列，接受甄别。

其实甄别工作并没有多么复杂的程序，一则因为卷宗材料少得可怜，许多犯人被一张薄薄的纸片送进监狱来。二则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调查研究，游击队天天打仗，前线尚且应接不暇，谁来做什么调查研究呢？犯人那么多，调查得过来吗？既然没有足够依据，又不能放走一个敌人，那么特派员只好依据自己的丰富经验来做出决定了。如果特派员判定你有罪，那么你就有罪，反之则无罪。

特派员成为犯人的上帝。刘义曾经说过，如果特派员掏出右边口袋里的蓝钢笔，那就意味着你的幸运降临，比方他也就是侯景贤在经过几句提心吊胆的问话之后终于看见特派员的手伸向蓝钢笔，他明白幸运之神站在自己一边。但是如果特派员不幸换了一只手，那只手伸向插有红钢笔的另一只口袋，那么犯人的悲惨命运就不幸被注定了。犯人名字将打个红×，被当做反面教员当场枪毙。

刑场空地上事先挖好大坑，死刑犯当场跪下，如果犯人是当地人，他们往往一脸麻木，既不拼命挣扎，也不痛哭流涕大呼冤枉，好像那个即将被子弹射穿的脑袋与自己无关。如果是知青犯人就不同了，他们肯定清楚同死神打交道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有人当场趴下，四肢扭曲挣扎，像蛙泳练习者；也有人骨头很硬，咬牙切齿，怒火万丈地骂人。守备队员宫齐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里，尽管他自己并没有变成犯人，没有谁来打碎他的脑袋，但是他心里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夏队长是执行官，他向行刑士兵大声发布命令，立正，持枪出列。宫齐脸色惨白，他蹲在地上呻吟不止，好像患了急性阑尾炎。

夏队长气坏了，他狠狠踢了窝囊士兵一脚，亲自操枪执行。他根本无需瞄准，抬手就要了死刑犯的命。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15 09:43:23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13、命运

我相信冥冥中有一双大手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它们的名字分别叫做偶然和必然。

必然决定命运，偶然改变命运。

许多年前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看守宫齐背着冲锋枪站夜岗。黑黝黝的牢房踞伏在山影中，像头居心叵测的怪兽，月光是座闪亮的湖泊，人在湖水中飘浮，仿佛没有重量。有一刻宫齐的思想竟恍惚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忽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遥远传来，像只蚊子钻进他的耳朵。声音说：宫齐……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好像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慌忙四下寻找，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山影朦胧，宇宙深邃，除了哨兵自己没有第二个人。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幻觉，对值夜班的人来说，因瞌睡疲劳产生幻觉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当哨兵刚刚安静下来，这只讨厌的蚊子再次飞来，它好像存心要跟哨兵捣乱一样，钉在他的耳朵里幸灾乐祸地说：宫齐，别紧张……是我。

哨兵战战兢兢拧开手电筒一照，在一团黄乎乎的光晕中，他看见监牢窗口露出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尽管这张脸被暗夜严重扭曲，像幅年久失真的潦草画像，但是还是有个相当熟悉的东西一下子撞进心里，令他险些叫出声来。那是一颗难看的痦子，痦子上一撮黑毛像筷子一样戳进他的眼睛。

他钉在原地不动了。

犯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撮毛”蔡东。

人们对我说，蔡东所以成为暴动分子和游击队叛逆是有深刻思想原因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个人思想觉悟不高，不喜欢读书学习，精神境界低下，甚至沾染上许多流氓恶习。他们具体举例说这人某年某月在游击队驻地偷鸡摸狗，致使当地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哪里还有一点红色游击队员的影子？

还有人说，蔡东竟敢偷偷摸下山去嫖妓，搞当地女人。他后来染上杨梅大疮住进医院就是证明。

一位女战士厌恶地说：这个脸上长着一撮黑毛的男知青，看女孩子的眼光像苍蝇一样叮在你脸上，想想都叫人恶心。

一个老知青说：你知道什么是“杀人不眨眼”吗？蔡东就是。这个人简直称得上嗜血成性，有次抓到一个替敌人做事的俘虏，他不顾那家老小苦苦哀求，还是把枪管塞进俘虏嘴里，扳动扳机的时候他居然还在笑。

我说：滥杀俘虏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他们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游击队常常纵容自己的士兵大开杀戒。

总之这个外号叫做“一撮毛”的老知青蔡东渐渐在我头脑里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坏蛋，至少是个反面人物。我的同学曾二杜对这个声名狼藉的战友表现出少见的宽容，他告诉我，蔡东打仗勇敢，不怕死，但是这个人江湖习气重，讲义气，不大像受过教育的城市知青，倒像个老江湖。他常常有惊人之举，比如那次救宫齐。又比如这个人胆大包天，几乎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所以常常连班长排长也要让他三分。

但是２０００年我在曼谷火锅店却听到另一番说法。老邓也就是宫齐为自己朋友辩解说：蔡东其实有许多被人误解的地方，他是个胆量过人勇气十足的战士，许多知青上了几回战场还是双腿发软，蔡东不会，他好像天生就是当兵的材料。一次班长怕死，下令放弃阵地，蔡东拿枪顶住班长，结果不仅保住阵地，还消灭了许多敌人。